【文璞】歲月遺落的筆跡(散文)
一
我的書桌不大,側(cè)面與一個三層高書架連體,放置在客廳的一角。
這是搬到這座城市后,根據(jù)房間的結(jié)構(gòu)定制的。正面桌面上有著一個有曲度的電腦顯示屏,和一個黑色的鍵盤。顯示屏的下端,擺放一部黑灰色的筆記本,不過我不常用,只是在出門時間較長的時候,才會帶上它。其他就是日歷臺、眼鏡盒、放大鏡等。
還有一個白色的玩具。那是一個站立的小熊,兩只圓圓的大耳朵,鼻吻處是大片紅色,眼睛很小,是米粒大小的黑色,看起來挺可愛。它的身體分為上下兩層,頭是可以轉(zhuǎn)動的。平素,它總是歪頭看著我,似乎有點嘲笑我的樣子。只要輕輕拍一下它的腦袋,它就扭著脖頸,腦袋動起來,還發(fā)出一陣輕柔的音樂,像孩童彈奏的單鍵樂器,一個個簡潔清晰的音符飄在房間里,讓我的書桌瞬間靈動起來。有時,我糾結(jié)于一篇文字,蹙著眉頭百思不得其解時,或者思如泉涌,激情地敲完一大段文字時,都會把手離開鍵盤,敲一下它的腦殼,它就扭著圓乎乎的腦袋唱起來。有時它一動不動,也不出聲,我就把它拿起來,扭動后面的一個小手柄上弦,之后,它又開始快樂地舞蹈與歌唱了。它的存在,多多少少讓寂靜的客廳和枯燥的寫作有了一種靈氣和歡樂,我凝重沉滯的思想也隨之舒曼,像指尖藍色的煙霧裊裊飄逸。
書桌上自然少不了一個筆筒,那是一個白色瓷筒,筒壁上開著一朵粉紅色的芙蓉花。里面插著小剪刀、鉛筆等各種文具用品。當然,里面注定有幾支黑色的碳素筆。
多年來我一直用電腦寫作,只是偶爾需要在臺歷上,記下某些特殊的名稱、數(shù)字之類的標識時,才會使用碳素筆。雖然使用頻率很低,但我還是準備了充足的碳素筆和筆芯。唯恐在關(guān)鍵時候一時覓不到筆,或者筆芯沒了油。
畢竟,我用過幾十年的筆,寫下無數(shù)個漢字,對筆別有情愫。
二
一生中,我最大的財富,莫過于書。
前幾年,在故鄉(xiāng)城市準備搬離時,我整理一些舊物,其中最多的是保存了多年的書籍。
這些書籍堆放在一個空置的房間里,我一本本地查看,將一些不準備繼續(xù)保留的書籍分揀出來放到一旁,譬如一些古今中外的小說之類的,而將一些工具書和古代典籍放在一個個準備郵寄的紙盒箱里。
翻著翻著,一摞用舊報紙包裹著的書籍跳入眼簾。我有些詫異,在印象中,我并沒有將書籍包裹捆扎起來的習慣。打開舊報紙,不由得一拍腦殼,居然是厚厚的一摞筆記本,一般大小,一律是B5規(guī)格的硬皮記事本,而且,每三本訂成一冊,沉甸甸的。每冊筆記本封皮上還有“一”“二”“三”等編輯的序碼,合計六大冊。筆記本的封面和頁腳邊緣都明顯陳舊,留下曾經(jīng)頻繁使用的痕跡。隨便翻了翻,書頁發(fā)出一片簌簌的聲音,仿佛一只鳥兒倏然從樹葉間飛起,翅膀帶著紙和墨塵封已久的香氣。每一頁都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仿佛少年時仰躺在草地上看夏天晴朗的天空,密布陽光、白云、樹葉、蜜蜂、蜻蜓和蝴蝶,充滿靈動和神秘。
驀然間,我的眼眸濕潤了,閃爍出欣喜的淚光。
大約有十年漫長的時間里,我沉浸于讀書。每天,走進圖書館,在一排排高大的木質(zhì)書架間流連,之后,覓到一本書,在書架旁的一個寬大的書桌上閱讀起來。身后是寬大的窗扇,窗外是一片平整的草坪,幾株龍爪槐,兩棵根部生長在一起但分成兩個樹身的楊樹。常常有鴿子、喜鵲、麻雀和貓在草坪和樹上流連,蝴蝶和蜻蜓飛來飛去。陽光瀑布般大片地傾瀉下來,窗臺上,是幾盆松枝類的盆景,枝椏崢嶸。
桌上,一定放著一疊B5規(guī)格的硬皮記事本,封皮五顏六色,紅藍黃綠格外鮮艷。我取下一本攤開,在縷縷油墨香氣中開始閱讀和摘錄。桌上,也總是散放著幾支碳素筆,筆桿和筆芯都是黑色的。只要輕輕地摁下筆桿的頂端,筆尖咔嗒一聲就彈了出來,像孔雀魚烏黑的眼睛,驚奇打量著我、書桌、書本。
閱讀,是一種美妙的心理過程、情感過程、思想過程。伴隨著一行行文字躍入眼際,在思想中蹦蹦跳跳地幻變成一幅幅活生生的物象,有了顏色,有了質(zhì)量,有了廓形,有了聲音,有了瑰麗的生命力。
我常常被一些文字引導,瞪著驚喜的眼睛,穿過一段幽深的隧道,仿佛小時候被母親牽入另一個陌生的世界。我閱讀的范圍很廣博,包括文學歷史、書法繪畫、音樂舞蹈、動物植物、自然哲學、心理情感等等,只要是沒有掌握的知識我就喜歡,如饑似渴地閱讀。情感也隨著文字的行走而跌宕起伏。譬如,尼采激情的言辭讓我熱血沸騰,肌肉鼓脹,充滿意志(生命力)的亢奮;黑格爾的理性讓我冷靜,癡呆著浸入深邃無邊的思考;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讓我屏住呼吸,匍匐著靈魂爬向人類的源頭;《時間簡史》讓我渾身顫抖,失神凝望宇宙的盡頭;《進化論》的推論讓我笑出聲來,暗自贊許;《變形記》孤獨中的憂郁,荒誕中的分裂讓我痛心疾首,悵然若失。
我常常覺得,活在書中,是一種最豐滿的人生。
每每讀到精美之處,我就馬上把它摘錄下來,唯恐之后忘卻了這個文字片段,再也無處尋覓,留下人生的遺憾。摘錄下來的益處,不僅僅在于保留,而且,還會在今后的時間里喚起記憶,繼續(xù)咀嚼生命快慰或者痛苦帶來的美感。記得,那時我的右手中指的內(nèi)側(cè),因為每日長時間捏著筆桿前端,擠壓的力量讓皮膚呈粉紅色,而且,骨骼向右偏移,指頭略微彎曲。至今,撫摸起來依然還是如此?;蛟S,這是文化的犒賞。文化的巨大力量,不僅陶冶了我的心靈,也重新雕塑了我的骨骼,讓身心全然文化。
于是,忘我地閱讀,忘我地摘錄,忘我地品味,忘我地存在。生命,在十年的河段里奔流不息,波浪卷走了腐爛的樹葉、水草、淤泥,也沉淀了一層厚厚的河沙,它們金子一般鋪陳在河底,讓流水具有了金子的屬性和內(nèi)質(zhì),具備了歡樂與憂傷的情感。
十年后,我驀然發(fā)現(xiàn),那張桌子旁邊,居然積累了厚厚的一摞筆記本。我把它們按照時間順序依次排列,每三本裝訂成一冊。我曾粗略地計算過,一冊大約二十余萬字,十幾冊的字數(shù)無疑非??捎^了。
這些寶貴的資料,為后來創(chuàng)作積累了厚實的積淀。每當我在電腦前踟躕著,不知道該寫些什么的時候,只要翻翻這些筆記,總會有所啟迪和領(lǐng)悟,常常倏然萌發(fā)一種靈感,產(chǎn)生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讓電腦的鍵盤噼里啪啦響個不停,甚至,從傍晚的暮色中一直鳴響到窗欞透進第一縷晨曦。
如果問,人生中最精彩與豐盈的是哪一段?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五十至六十歲那十年。
三
其實,翻閱舊筆記,并非一件很順利的事情,也是一個痛并快樂著的過程,摻雜著懷戀般的喜悅與求證的困惑。
筆記上的字跡大多比較潦草,這是我書寫的一個習慣。從小我就喜歡草書,及至成年后更是喜歡由著性子快速地書寫,龍飛鳳舞,不拘書法。那時,我也在習練祝枝山的行草字,受到行草的驅(qū)使,總是把筆尖流連在記事本的橫格上線,一句一句地書寫,一直書寫到本子的末端,而不愿抬起筆來,做一個停頓。即使其中必要的的標點符號,也被連綴在字與字之間的筆畫中,成為上一句與下一句之間的一種筆式過渡,連貫著,絕不會間斷。
那些十幾年前留在筆記本上的文字,更是如此。雖然依舊筆畫清晰,但過于潦草和連貫,一行字一般都是一氣呵成,像行走于山林草木之間的蛇,留下一道蜿蜒曲折的影子,頭尾相屬,前后相綴。這樣寫字的速度固然很快。但卻留下了一個麻煩,日后閱讀起來,常常會因某個字詞書寫難辨,引起理解上的困難,甚至產(chǎn)生歧義。自己閱讀時,常常需要眼眸駐足,參照前后的線條走向,根據(jù)自己的書寫習慣并結(jié)合句子的整體意思去猜測推理。雖然總是會破譯,但對于其他人來說,可能不啻天書。
不過,我沉迷于這個閱讀中進行破譯的過程。我覺得,這不僅僅有細膩推理的趣味,還有對當時閱讀和摘錄情境的追憶,甚至能記起一些當時的細節(jié),包括心情、情景等等。當然,還有那天窗外的陽光,偶爾落在窗臺上的麻雀,以及喜鵲可愛的叫聲。這個回憶的過程灑滿陽光,飄溢時光的味道,讓我每每沉醉其中,不愿離開。
我仿佛一只蝸牛,沿著字跡的路徑,沿著滄桑的文學情結(jié),徐徐爬回那十年的時間里,追憶沿途的風光景致,也緬懷一路的溝溝壑壑,蜿蜒崎嶇。
羅曼·羅蘭說,從來沒有人讀書,只有人在書中讀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或檢查自己。我從十多年前的筆跡出發(fā),尋覓紛繁的文化。其實,也在尋覓自己人生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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