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樓房的廚房，隔著一條不大的馬路，正對著另外一片樓房窗口。每天傍晚的陽光西下后，大小不一的方塊形里，窗口就變成了一個聚焦的繁華世界。只要有人進門，樓房的窗口，會頓時間、齊刷刷亮起一盞盞明亮不同的燈光。尤其看廚房的窗口，更是嘈聲響起，人影綽約、煙霧水汽，還有揮勺舞鏟的夸張動作，甚至是廚房中人的親密，彌漫著一份都市才有的生活氣味。
　　 這是一個很擁擠的老舊小區(qū)，樓群密集如菌，像擠在一團的方塊蒜瓣。樓與樓之間，間距不足30米，只要眼神好，稍加注意的話，幾乎都能看到對面家具的擺設，家里有幾個成員，是老人還是年輕人，女人男人，誰在誰不在，稍加分析都會大體不差。如果客廳開亮燈，還能看墻壁上懸掛的字畫，有龍飛鳳舞的，有字體工整規(guī)矩的，字大些的條幅，還能看到主人喜愛的內容。
　　 如果說書房是家人的品味，臥室是男女的溫馨，客廳是生活的縮影；那么，廚房就是一個家庭散發(fā)著人間氣味的靈魂。透過從廚房里看到的人間故事，以及引發(fā)的無限聯(lián)想，足夠演繹一部類似大宅門的電視連續(xù)劇。我覺得，人間有很多時候，最為具體的生活細節(jié)，總會讓人學到很多有用的東西，真正的知識往往不是在書本里，而是印在廚房這本最好的教科書中。
　　 平視正對的是一家年輕人。廚房的玻璃窗上，貼著一張圓形的紅色大喜字。也許是新婚不久，白天看起來顯得紅艷艷，像正在燃燒的激情。小夫妻平時很少見到，估計是單位上班的人，只有到了周末，才能見到倆人都在家。有時他們會在一起共同做飯，男的做，女的幫，有時女的會伸出手指，替男人擦拭濺在臉上的汁水。有時倆人干脆牽著手，女人會把頭挨著男人的肩，神態(tài)安靜地站在沒有炊煙的窗口看著窗外。有一天中午，我看到男人彎著背在廚柜里翻找東西，女人跑過來幫忙。等到倆人站起身體，才發(fā)現(xiàn)他們原來都是警察。警察是這座城市最忙碌的人，難怪平時很少能看到他倆。穿制服的女人顯得很好看，總是給人一種英姿颯爽的感覺
　　 正面左側住著一家中年的民族朋友。平時，女主人做飯的次數(shù)多，蒸煮炒烤，用碟碗盆盤盛著，做飯的時間長，飯菜的種類肯定不少，而且一天三頓，準時開火坐鍋極有規(guī)律。女主人微卷長發(fā)，衣著挺有品味，不做飯時穿的衣裙，做飯時披著的圍裙，始終干干凈凈，圍裙或淺底藍葉，或深底素花，或干脆全是白色。這家男主人顯得有些懶，最多就是獨自一人站在窗口吸煙，吸完就走，很少看他出來做飯，就是到廚房來，也只會端菜端鍋，很少看他動手炒菜。
　　 右側住著一戶四十歲左右的人家。男主人身材不高卻很胖墩，剃著閃亮的大光頭，胳膊粗壯，肚皮滾圓，像倒扣一口灰色的大鍋。不僅人胖，也喜歡吃，會長時間呆在廚房。有時，干脆不穿圍裙直接上灶，擇菜洗菜切菜，剖魚切肉拍蔥蒜姜，剪炸、清煮、燉湯、炒菜、水蒸樣樣精通熟練，看樣子挺像個廚師。時不時，還抱起水果罐頭瓶的杯子咕嘟嘟大口喝水。來他家里做客的女人不太固定，有時是年輕的，有時是中年的，卷發(fā)的，披肩的，短發(fā)的，他的好朋友真多。跟愛吃的人在一起，誰會反感，不僅口福而且幸福，極羨慕被男主人請到家里來吃飯的女人們。
　　 右手方向斜側的住著一家老爺子?？雌饋碛衅呤畾q的樣子，身材勻稱，走路很穩(wěn)，頭發(fā)梳理得整齊有范，就是有點花白，極像老牌文化人。老人喜歡穿西服，有時做飯也會打著領帶，可能是忘記換掉了。做飯時，從煙道出來的油煙不大，炒的菜也不多，大多是一二盤，最多就在二三盤左右。他做飯時最大的特點，就是喜歡夾著筷子嘗菜，每做一樣菜總要嘗上二、三次，生怕鹽多油大似的。有時，他直接就在廚房里站著吃，就是一個人，也用一雙細長的筷子沿著盤子邊沿棟菜，而且是一口一口吃，悠悠到了慢條斯理的程度，從沒見過他餓狼般地大口吞咽。吃完后，放下碗筷總會先喝上一杯茶，托在手里的是那種咖啡色印上金色花邊的小杯子。然后才閉上雙眼，用和舌頭一樣貪饞的腸胃，獨自享受一番，用于獎賞自己辛苦后的勞動成果，最后再去洗鍋沖碗，一個一個的擺盤子。
　　 對面一樓的廚房，是一個女人在做飯。她顯得很年輕漂亮，像個才畢業(yè)不久的大學生，雖然會做飯，就是做飯時的動作顯得笨拙生疏，甚至比不上年邁的老爺子。手忙腳亂不說，摔碎盤碟不說，有時還會從她家的抽油煙機管道里，會突然冒一大股子黑煙，大團大團像黑色的云朵。大概是鐵鍋里的油著火了，或者什么東西被燒了，根本沒有經常做飯人的那份從容鎮(zhèn)定。剛開始時，還有個穿著體恤衫的年輕男人出現(xiàn)過，有時一起做飯，有時干脆面對面吵架；再后來，就再也沒看到這個男人出現(xiàn)過，只能看到年輕女人一個人的身影。有很長一段時間，廚房里沒有亮燈，也許是主人病了出差了，也許是離婚了、離家了。這兩天，燈光重新亮起來，那年年輕的女人又開始做飯，還是一個人做一個人吃，大概這是一間出租屋。
　　 大概，這個世界上的每一戶人家，都存有一份急欲隱秘的遮掩，真情愿意敞開的地方并不多。唯有廚房和身在其中忙碌的人，才是他們不得不情愿敞開的地方。城市是樓的世界，多數(shù)時候帶給你的是黑暗，是不想被人看到的亮光，只有留給廚房的每扇窗口，才是一個被透明的飽滿世界，都是一副事關人情世故的風景，是你喜歡看的地方。面對這樣的風景，你看別人的同時，別人也同樣看你；你不僅是自己的風景，也是別人眼里的風景。
　　 我喜歡看這個世界每天不斷更新的窗口，喜歡看它被湯湯水水浸透滋養(yǎng)的生機?？吹枚嗔耍煜っ總€廚房的秘密，漸漸喜歡觀察起來。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極有趣味的現(xiàn)象，那就是男人做飯上灶的數(shù)量明顯多于女人，尤其是雙休日，幾乎沒看到過女人操起過做菜的炒鍋。男人們做飯也是各有特色，有喜歡喝茶的，有喜歡等水開時吸煙的，有喜歡邊做邊打電話的，更多是架起手機邊做邊看的。
　　 以前，吃單位食堂，吃得一多，時間一長，好吃不好吃、喜歡不喜歡都習慣了，就把舌尖上敏感的味蕾吃沒了，吃成整體的功能退化，最后落到能吃飽就行、營養(yǎng)足夠就行的程度。退休后，才開始學著做飯，除了燒湯、蒸饃、烤餅外，主要是學著炒菜，做的次數(shù)一多，居然做得有模有樣起來。也許，做飯炒菜和寫文章之間，都有著同樣的藝術感覺，通過手機小視頻的教學，我學做的清蒸魚、干煸雞、炒烤肉、糖醋熗蓮白和清燉羊肉這幾樣菜，連我自己都覺得比單位食堂好吃的多，當然，能做飯的男人，也會得到全家人們長期、一致的稱贊。
　　 做飯的同時，只要鍋里燉著，就能騰出眼睛。我就會打開窗子，掂著沾著油星的鐵鏟子、拎著一塊抹桌布浪漫無比地看著窗外。有時，會看著夕陽下的樓群，車流人潮浪花般涌動，五彩的燈光如何把身邊世界，裝扮得如同一位美麗的新娘。有時，只選一個單元看下去，從一樓看到六樓，在每扇亮著燈下站在廚房忙碌做晚餐的人，弄得像一個個廚師。
　　 只是，這些被我看到的做飯人，幾乎都是清一色的男人。
　　 人們都滿懷道理地說，世界上的好廚師多是男人，就像最好的美容師、理發(fā)師一樣，都是男性的優(yōu)勢。我從內心非常贊同這種觀點，雖然有些歧視和片面，也很少說得出口來，生怕說出來的話收不回來，引發(fā)女界人士的反感。
　　 世界上總有溫暖的地方和在這個地方的人。廚房，男人；男人，廚房，也許，地球上這才是最好的地方。男人帶給世界的是溫暖，表現(xiàn)得最好的地方，就是廚房。也許，是這個時代男性角色的轉換和性別意識的消退，可能是這個社會最好的一大進步。男性對女性的讓步，與這個社會的最大妥協(xié)，就是敢于表達對妻女的愛，用男性內心的無數(shù)次妥協(xié)，演化成一份無形中變化著的溫度。
　　 此時，無數(shù)條街道的血管里，奔跑的車輛和人潮流暢起來，頓時找到了目標，這就是歸家的方向。
　　 天邊的光線變得暗淡，巷子里的彩燈開始閃耀，樓房的燈光次遞亮起。廚房的油煙氣息，細細地、慢慢地開始騰起，我放下手里的活計，系好一條白底紅花的圍裙，摁下并旋轉灶火的開關。
　　 煮在鐵鍋里的水，沸騰著透明的泡沫，和窗外的男人一樣，我系好圍裙，把燃氣灶調到最大，然后拎著一把不銹鋼的鐵鏟，趁著燈光下走向廚房。
　　 窗外樓房的廚房，各種各樣的燈光仿佛約好一樣，如花一般綻開著。
　　 二〇二三年十二月十五日于烏魯木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