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者與死者的國度之間，有一座橋，那座橋就是愛。
　　 它是唯一的幸存之物，也是唯一的意義。
　　 ——《圣路易斯雷大橋》桑頓?懷爾德
　　
　　 一
　　 顧愿穿過人頭攢動的門診部，繞過最高的住院部大樓，到達醫(yī)院最蕭條的一棟四層小樓前。蕭條的原因，與其說這兒是醫(yī)院病房，不如說是特殊的公寓，因為每一間屋子里都只住著一個患者，房間陳設和普通意義上的病房不一樣，除了彩色的窗簾，粉色的被褥，暖色調的布藝沙發(fā)，還有木質的衣櫥，木質的書架，木質的會客座椅等。色彩和木質，替代了白，替代了冰冷的金屬，讓房間更加溫馨；而桌上花瓶里的花，墻上的幾幅風景畫，淡淡的洋甘菊香氛，又讓這病房有了些家的氛圍，有時候甚至為了患者的需求，工作人員會將患者在家里用習慣的一些小型家具搬過來，一張桌子，或是一把躺椅。所以，與其說他們在運營一個機構，不如說他們在提供給患者一個家。
　　 在這兒你幾乎聞不到專屬于醫(yī)院里的那種味道，看不到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看不到粉色衣裝的護士，看不到穿著工作制服腳步匆匆的護工或清潔工，因為他們即使是工作時間也著便服，你無法分辨他們的身份。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舒緩病患的心情，讓他們忽略自己身處醫(yī)院。
　　 它有一個特殊的名字——臨終關懷服務中心。
　　 顧愿剛上到三樓，就看見走廊里一個熟悉的小護士沖過來，她那雙豆豆鞋的橡膠鞋底與瓷磚親密接觸，發(fā)出了幾聲短促的“吱吱”聲，像一只慌亂逃竄的老鼠，到達顧愿身邊時及時剎住腳，那雙眸子里的慌亂將她說出的話切割得很瑣碎：“312號房，312號房又在鬧啦，顧老師，你趕緊……沒人敢進他房間，只有你治得住他?！?br />　　 顧愿扶住她，糾正道：“不是312號房，是費大爺?！?br />　　 小護士尷尬地笑了笑，說：“是，費大爺又在鬧啦！”
　　 還未到達房間門口，就聽到病房里傳來嘶啞的叫罵聲：“畜生，都是畜生！”顧愿才意識到這一次情況比往日都要嚴重。果然，粉色的印有愛心的被褥縮成一團躺在地上，地上還有散落的藥瓶藥丸，五馬分尸的玻璃杯，以及一攤不知所措的水。
　　 因為叫得太用力，費大爺咳嗽起來，身體隨著咳嗽而顫動，呼吸變得急促且困難，看著顧愿，他抑制住咳嗽，面色漲紅，卻還在叫囂：“喂……你給我那幾個不孝的東西打電話，問他們……為什么不來看我，這些畜生……”
　　 顧愿冷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邁著平靜的步伐走進房間，快一個月過去了，她基本已經(jīng)摸清了費大爺?shù)钠⑿?，容他鬧一陣子，達不到目的，他就會自動偃旗息鼓，你要是勸他，他反而會更來勁。小護士擔心費大爺會將什么東西扔過來，躲在顧愿身后的她輕輕扯了一下顧愿的衣服。
　　 “沒事?！鳖櫾富仡^輕聲對她說，“去給他倒杯水。”
　　 顧愿走到窗前，拉開彩色條紋的窗簾，開了窗，將充足的陽光和熱情的春風邀請到屋內，然后轉身，抱起被子，抖了抖，放到床上，再撿起藥瓶，又拿了掃帚和簸箕，若無其事地打掃起來。
　　 小護士將一杯水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頭柜上，就后退了幾步，她擔心那杯水的下場。
　　 不料費大爺只是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然后順從地喝了口水，壓制住了咳嗽，他又沖著顧愿說：“喂，你說，為什么他們把我丟在這就不管我了？再怎么著，我也是他們的老子?。?！”
　　 “那我打電話給您女兒費敏，你來和她說，好不好？”顧愿拿出手機劃拉著，佯裝撥電話號碼。
　　 費大爺盯著顧愿的手機，目光卻不聚焦在那，思緒不知飄到了哪兒，悻悻地說：“還是算了吧！她不會來的?！闭f完，這個已經(jīng)79歲的老人垂下了腦袋，開始低聲抽泣。
　　 除了肺纖維化晚期，同時還患有精神分裂癥的費大爺，用了不到10分鐘，情緒就由暴怒狀態(tài)切換到頹廢狀態(tài)。顧愿在心里再一次告訴自己，每一個臨終之人都需要善待，然后坐到了費大爺?shù)拇惭厣希榱思埥?，遞到他的面前。
　　 顧愿在這個醫(yī)院的臨終關懷服務中心當志愿者已經(jīng)10年了，幾乎和這個服務中心的歷史一樣長，這10年里，她送別了37個“服務對象”?！胺諏ο蟆笔轻t(yī)院的定義，對于顧愿來說，是送走了37個朋友。這37個人，是由32位中老年人，以及6個兒童或少年組成的。陪伴時間最長的是一個婆婆，一年零2個月；陪伴時間最短的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19天。
　　 臨終關懷從國外傳遞到國內，時間不長，人們對于這個領域的認識更加有限，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服務，國內開設這樣服務的醫(yī)院也很少，都不是什么大醫(yī)院。
　　 認識顧愿的人都問過她，這是什么工作？弄明白了她的工作性質后，又覺得不可思議，又會問，一直這樣見證死亡，不會恐懼嗎？可實際上，這個問題本身就是有問題的，沒有誰會對朋友的死亡感到恐懼，與其說恐懼，不如說難過或者傷心，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送別的人越來越多，對臨終關懷服務越來越深刻的理解，她幾乎能夠很平靜地面對那些死亡了。當然，有些人得知她的志愿服務，了解了她對這一項事業(yè)的熱愛與奉獻，也由衷敬佩她，電視臺，報紙，新媒體都對她進行過采訪和報道。
　　 他們常問的問題是，你為什么來這里做志愿者，并且一做就是10年。
　　 顧愿每次的回答也類似：“總歸要有人來做這件事，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只是希望那些臨終之人能夠走得平靜一點，這不是比尋找人生的意義更有意義嗎？因為我就活在意義之中，不用再尋找?！?br />　　 人們處在安寧幸福的生活中時，永遠無法預料也不會去預料自己的人生將會以什么樣的樣式發(fā)生改變——這正是“人生無?！薄半y以預料”的真正含義。
　　 11年前，在度過那痛苦而又絕望的一段時間后，她參與到公益活動中，試圖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撫平傷口。
　　 當時，這家醫(yī)院開設了“安寧病區(qū)”，推廣臨終關懷服務。一位臨終關懷的公益人發(fā)起了“死亡咖啡館”的活動，活動主旨就是讓參與活動的人在舒適的環(huán)境和氛圍中，去講述自己對死亡的經(jīng)歷和見聞。當時那個公益人拋給大家的兩個問題是：如果你知道你的死亡日期，你會選擇用剩下的時間做什么？如果現(xiàn)在讓你寫生前預囑，你會寫什么？或許是受當時的場景氛圍感染的原因，抑或作為活動發(fā)起人最后介紹了臨終關懷的公益事業(yè)，并說做這些臨終關懷的志愿者，因為常常直面死亡，才會將生命理解得更透徹，然后更加熱愛生命、熱愛生活，然后鼓勵參與者投身公益，顧愿就報名了，緊接著來到這家醫(yī)院，投身這項工作，一做就是10年。
　　 初春的時候，某個紀錄片攝制組來到臨終關懷服務中心做采訪，顧愿作為志愿者代表，接受了采訪。
　　 記者：您能先給我們的觀眾介紹一下什么是臨終關懷服務嗎？
　　 顧愿：2006年，我國成立了中國生命關懷協(xié)會，初衷是搭建社會平臺，堅持以公益慈善為出發(fā)點，關愛生命，奉獻愛心。協(xié)會的宗旨就是：傳播生命文化，關懷生命過程，維護生命尊嚴，提高生命質量，延長生命預期。說得更明白一些就是：對各種疾病晚期患者的臨終照顧。
　　 記者：聽說您在這兒做了10年的志愿者，是服務時間最長，服務對象最多的志愿者。
　　 顧愿：是的。
　　 記者：10年前，國內臨終關懷機構還不是很多，臨終關懷志愿者和做其他公益的志愿者不一樣，需要承受更多的東西，是什么讓您在條件艱苦，待遇又低的情況下，選擇這個志愿服務，并且堅持了10年呢？
　　 顧愿：確實，作為臨終關懷志愿者，需要一定的醫(yī)學經(jīng)驗和技能，但這些又不是最重要的，那是醫(yī)生和護士的事。我們最需要就是對死亡恐懼的承受能力，要對死亡有客觀平等的理解，對服務對象有客觀平等的對待。我從事這個志愿服務，是因為我的兒子，但我不認為自己是“堅持”了10年，如果說一開始那一年，是在堅持，倒是可以。
　　 記者：因為您兒子？這里面有什么故事嗎？
　　 顧愿笑笑沒有作答，記者也適可而止，沒有追問。
　　 記者：您說那不是堅持，是什么呢？
　　 顧愿：是熱愛。如果一個志愿者，他不熱愛自己所做的公益事業(yè)，是做不長久的，就像一個人如果不熱愛自己的工作，那么他的工作不會出色，他也會活得很痛苦。我熱愛臨終關懷事業(yè)，我希望通過自己有限的力量，去讓更多臨終生命，死得有尊嚴，用他們希望的方式陪伴他們，而不是用家屬或者他人以為好的方式。
　　 ……
　　 費大爺是顧愿的第38位服務對象，也是她在臨終關懷中心的第38位朋友。
　　 費大爺原本是其他同事的服務對象，因為太難纏，同事打了退堂鼓，因為每次她一走進病房，費大爺都會大叫：“滾！我不要待在這里等死，你們找醫(yī)生給我做肺移植！”
　　 可實際上，費大爺當時的病情以及身體狀況，完全不具備做肺移植的條件，八大日常生活能力，除了進食這一項，其他七項，在沒有外人的幫助下，他都已經(jīng)做不到了：如廁、穿衣、洗浴、理容、下床、離開座椅、行走。
　　 那時候顧愿正好送走第36位朋友——一個肝癌患者，于是便接手了照顧費大爺?shù)墓ぷ?。費大爺?shù)睦习樵缇碗x世了，他有三個子女，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但他住到312號房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只有一開始他的女兒費敏送他過來，交代了一些事情，交了足夠的錢，就離開了。那之后，沒有任何人來看過他。他在這里，成了最難纏的服務對象，醫(yī)生、護士、護工、志愿者都挨過他的罵，包括顧愿。
　　 當時那個同事說：“顧老師，接觸費大爺我才知道，我之前在培訓課里學到的醫(yī)療知識和看護技能根本派不上用場?！?br />　　 “正常，在這里，我們什么人都會遇到，另外，對于他們來說，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可以由自己掌控生命的權利，以及對死亡的恐懼，戰(zhàn)勝這種恐懼，每個人需要的時間不一樣，有長有短。我們要學會理解?！鳖櫾刚f。
　　 剛開始費大爺鬧的時候，顧愿給費敏打過幾次電話，電話要么打不通，要么打通了，費敏不是說在出差，就是說在開會，沒時間，回頭再說。卻沒有電話回過來。
　　 有一次，她索性不再兜圈子：“除了沒錢，或者他死了，你打電話通知我一下，其他任何事都不要聯(lián)系我?！?br />　　 “可是你爸很想你們，我知道你們很忙，但是不能抽空過來看看他嗎？他的日子不多了，他總歸是你們的父親?！蹦菚r候的顧愿總是希望通過費大爺命不久矣這一點試圖來打動他那些鐵石心腸的子女。
　　 “他會想我們？拉倒吧！想著怎么罵我們，折磨我們差不多。我們愿意花錢把他送到你們那兒，就已經(jīng)是在盡我們的義務了，但你要知道，有些人雖然是父親，但也只是徒有虛名，他們本身是不配當父親的。”
　　 雖然不知道這家人之間到底有什么不為人知的故事，但對顧愿來說，讓臨終患者感受到愛，體會到臨終服務的人性關懷，平靜安寧地面對死亡，才是她需要做的。顧愿還是希望能夠幫費大爺完成這點兒心愿：“說是這樣說，但你不覺得……”
　　 “我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我并不覺得愧疚?！辟M敏的語氣生硬得像一根不會彎曲的棍棒。
　　 顧愿不想放棄：“聽你爸說，你還有兩個哥哥，他們能過來看看他嗎？”
　　 “我哥他們一個在國外，一個在新疆，更忙。”
　　 “你們這些做子女的，怎么能這樣，以后你們會后悔的。”顧愿很生氣，不由提高了嗓門?！澳阒酝樗?，是因為你將他當作弱者。也說明他并沒有告訴你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如果他能反思自己的一生，真正向我的母親、向我們懺悔，也許我會考慮在他死之前，去看他?！辟M敏說完，不等顧愿做出反應，就掛了電話。
　　 為了更好地服務患者，顧愿很早以前就去學習了心理學知識，并考取了心理咨詢師資格證，她習慣站在患者或者患者家屬的立場去看問題，但現(xiàn)在，她無論如何也看不透費敏的心理。她愣怔在那兒好一會兒，做了10年志愿者，送走那么多人，其中不乏一些不是很盡心盡責的子女，但像費敏這樣完全不管不顧的，第一次遇到。等她從這通電話里緩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站立的地方，萬年青的葉子被她的手指斬殺了一攤在地上。
　　 顧大爺接過紙巾，擦了一下鼻涕眼淚后，將紙巾扔在地上，然后情緒突變，大叫道：“林芳，你怎么能指派這些不孝子們來懲罰我！”
　　 后來，那個小護士說：“顧老師，我猜這個費大爺就是年輕時做了壞事，他那女兒看上去也是一個通情達理的知識分子，做到這份上，一定是他做了太多無法原諒的事吧？”
　　 “在死亡面前，有什么是不能原諒的呢？”顧愿說。
　　
　　 二
　　 經(jīng)過10年時間的“鍛煉”，見證了諸多死亡，只有一種死亡，顧愿還是難以接受——兒童的死亡。
　　 或許因為她曾經(jīng)是一個母親，但更多的是覺得兒童的生命像一株禾苗剛剛破土就被無情折斷，他們的人生之書剛剛開始書寫，就不得不草草收尾，這是一件多么悲傷的事情。
　　 顧愿還清楚地記得她送別的第一個兒童，那是一個叫妍妍的5歲女孩，患有先天性惡性腦瘤，經(jīng)過幾年的高強度治療后，終是無力回天，她的父母將她帶到了臨終關懷服務中心。那是個有著天使般笑容，堅強又樂觀的女孩，她每次喊顧愿“阿姨”的時候，小鹿般的眼睛里都閃爍著星光，讓人想到美好的夏日夜晚，星漢燦爛的情景。每次她媽媽哭的時候，她都會用小手去給媽媽擦眼淚，安慰媽媽說：“媽媽，別哭?！痹陉P懷中心兩個多月后，妍妍就走了，當體征檢測儀那“滴”的一聲響起的時候，顧愿沒忍得住，哭出了聲音，那也是她第一次在送別服務對象的時候，哭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