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財神廟落成慶典的當天晚上，路生第三次催促閨女二妮去給廟生家送禮。禮品很簡單，就是已經(jīng)準備好的一籃雞蛋。這些個雞蛋是自家土雞下的，二妮娘用抹布一枚枚擦得鮮亮，再用一塊干凈的蒸饃籠布蓋好，只等著二妮出門。
　　 二妮撅著嘴，對爹說，你不是說他和你是幾十年的老鐵嗎，為啥你不去偏讓我去？
　　 爹說，讓你去你就去，兒大不由娘了咋的？爹沒說，白天在廟會上碰面，一天比一天頭發(fā)少的廟生對一年比一年皺紋多的路生說，你家二妮一點都沒隨你，長得跟一朵花似的，過了年去我的公司上班吧。
　　
　　 肖路生和肖廟生同年出生在肖家寨，同時入學同時畢業(yè)當農(nóng)民，而且?guī)缀跬徊缛⒌南眿D。路生實際個頭比廟生高，但路生從小到大一直感覺自己在低處，人前人后比廟生矮一頭。村校上學時，一出校門廟生就成了總司令，一路奔跑一路吆喝。路生只是一個兵，跟在廟生后面，上山攆兔子，爬樹掏鳥窩，有時還翻墻去偷棗?？傊徽撟鍪裁矗悸爮R生的指揮，仰臉看廟生的臉色。
　　 老早村里人就說，瞧廟生這個小孩王，光著屁股攆狼——膽大不害羞，天天拖著個棍子滿街跑，誰知道長大了會成個啥物件。
　　 老輩人給孩子起名從不費腦子，下雨天出生的叫雨生，月亮地生的就叫月生。路生是母親趕集回來的半路上生的，廟生是刮風天他娘跑進廟里生的。這大概就是差別，一個路邊生的，一個廟里生的，一個沒著沒落，一個有神的護佑，高低貴賤一開始就作了分層。路生不怪娘，怪命。
　　 上學只是為了識字脫盲，日后進不錯男女廁所，記賬寫不錯自己的名字。路生和廟生都只上到初中，便開始在肖家寨混人。廟生先后做過村里的獸醫(yī)，民兵排長，治安員，支部委員，村委主任，大嗓門一吼，震得四下里掉土。而路生先后是公社社員、生產(chǎn)隊員、小組村民，稱呼變業(yè)務不變。廟生在村頭的大喇叭里講話，路生坐在家里的小板凳上聆聽。路生的眼睛眨一下，腦子轉(zhuǎn)一圈，廟生至少眨三下，轉(zhuǎn)十圈。
　　 農(nóng)村的大眾文藝是編快板，閑來就有人編上幾句取樂。廟生做頭人時，曾經(jīng)流行過一段快板：“一等人，肖廟生，有酒有肉有金鐘?！薄敖痃姟笔窍銦煹呐谱?，當時當?shù)氐囊环N名牌“洋煙”，俗稱“口朝下”。廟生曾給過路生一支品嘗，抽一口香滿一個院子。二等人也只是少數(shù)幾個，譬如廟生手下的會計、計生員、婦女主任。路生和村里多數(shù)人自然屬于三等人：“三等人，肖路生，一天三頓西北風?！?br />　　 后來廟生做得更大，外出成立了建筑公司，當上了老板。每坐車回村一次，車的檔次便升級一次。逢年過節(jié)廟生家竄起的焰火響徹天空，映亮了一個村子，遠處的山頭都在跟著打閃，引得大人小孩跑出家門觀看。路生也放鞭炮，他在自家院子點燃一把“芝麻鞭”，還沒有燒火的豆莢秧子噼里啪啦響聲大。
　　
　　 這輩子定型了，后代人說不準還有變數(shù)。路生的大妮嫁了鄰村的種地戶，沒了指望。二妮出生晚，越長越水靈，上個學天天有人給她塞紙條。結(jié)果越好看的女孩越缺心眼，二妮沒考上大學，閑置在家，成了窩屈在墻跟下的小菊花。
　　 肖廟生的孩子卻與此大不相同，大兒子跟著父親做老板，長相越來越像他爹，腰粗頭發(fā)少，后來干脆跟爹一樣理成了光頭。這爺倆的光頭一個比一個亮，往村頭一站，全村人的眼睛都被晃得睜不開。廟生的二兒子更不得了，不知啥時候進了縣政府，迎娶了副縣長的千金，幾年后又升作了公路局的局長，立馬把一條柏油路修到了肖家寨，贏得全村人一片叫好聲。
　　 剛剛落成帶開光的財神廟，也是廟生的新一項功德。原來的財神廟只有一間小破屋，像守在村頭的一位風燭殘年的老太太。廟生出錢在原址擴建，給財神爺重塑了鍍金雕像。廟生說以后每次回村，他都先要到這里敬香磕頭。他在這廟里出生，這里是他的福地，也是全村人的福祉。
　　 路生在家里最怕媳婦說“看看人家”，他心里安慰自己的總是那句老話：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全村就出了一個肖廟生，一座山抵不上一塊玉。人家心眼快，眼神活，路子多，要錢有錢，要官有官，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豈是一般人所能比的。有同行沒同利，有同胞沒同福。一個窩里飛出去的老鷹，不一定都能逮得到紅毛狐。
　　
　　 二妮不想去廟生家送禮，不是覺得他家的門樓太高大太唬人，門外掛滿了“鄉(xiāng)賢”“慈善”“功勛”的燙金牌匾，而是知道那里總是不缺人，親的厚的，遠的近的，眾星捧月，前呼后擁。二妮臉皮薄，不想在人稠的地方丟人現(xiàn)眼。
　　 但爹一再催促，說今晚不去，明天他們可能就走了。他們總是很忙，回一趟肖家寨跟沾蒜似的。
　　 娘把雞蛋籃子遞到二妮手上，“你爹不去，老臉值錢，我陪你走一趟吧。你廟生大爺是個能人、善人，兒子是縣上的紅人，親侄兒還是咱村的頭人。你去他們公司上班，跟著他們做事，將來不會吃虧的。我還想跟廟生當面說說，把你認義給他做干閨女算了。反正他的干兒干女一大堆，也不多咱這一個?！?br />　　 望著娘倆走出街門，路生回頭瞥見西屋地上堆著的那幾摞書，不由得長嘆一聲。那些二妮用過的課本、資料、試卷，都已被扎成大捆小捆，打算等收廢品的來了過秤賣錢。二妮清理這些東西時，扔得滿地都是，帶著氣，咬著牙，繃著臉，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路生對閨女說，賣廢品可惜了，你真的覺得一點用處都沒了？二妮說，你覺得對誰有用給誰吧，反正我是永遠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