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秋天匆匆趕來，看到滿大街賣柿子的小商販，就知道又是一年柿子紅，看著一筐筐閃著潤澤之光的紅紅的大柿子，兒時的快樂時光，就被喚到眼前。
　　
　　 一
　　 小時候，我家的大院子里有十幾棵柿子樹。十來歲時，我還無法合抱。
　　 春天來了，杏花沸沸揚揚地開過了，桃花一片云霞一片云霞地退去了，梨花也如雪似玉地鋪開，又謝了，花事熱熱鬧鬧地都快要過去了，別的樹的葉片已經(jīng)蓬蓬勃勃，熱熱鬧鬧的了，而柿子樹才不慌不忙地從枯瘦干硬的枝頭冒出米粒大小的小芽芽兒。當遍地的麥子吐穗揚花時，柿子樹嫩嫩的小小葉片間方開始吐出黃白色的一層花蕾，被四方形的花萼捧在掌心，羞澀地緊閉著小嘴。過幾天，綻開四個花瓣，一朵朵嬌嫩的淺黃色小花，張開了小巧玲瓏的嘴，露出幾莖細細的黃黃的花蕊，整朵花像一個個小小的缽，又如淺淺的袖珍方口井。在遠處，幾乎就看不到它，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擠在在嫩綠的葉片后面，風兒輕輕拂過，花兒們才怯怯地從綠葉后面探一下頭，露出俊秀的小臉，爭著搶著窺視一下外面的世界。她們沒有爭芳斗妍的熱鬧，靜靜隱于葉中，做著自己該做的事。那小小的花朵，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芬芳了人們的生活，清新了人們的身心。
　　 伴隨著花蕾漸漸脫落，花心里就鉆出一個個小小的綠綠的“美玉”。一個個小柿子逐漸長出，孕育出一年的希望，孩子們的臉上也長滿了喜悅和期待。再過一個多月，柿樹就枝葉茂盛，亭亭玉立，豐腴起來了。這時來到樹下，落了一地的小柿子，就像一顆顆可愛的綠珍珠鋪在大地上，有的頭上還頂著褐色的枯萎的柿花，有的屁股上還帶著四片花萼，像是坐著飛碟下來的?？吹綕M地的小柿子，我心疼地說：“這不太可惜了嗎？”爸爸很有深意地說：不，不是的，這正是柿子樹的聰明之處，它懂得取舍，不貪得無厭。坐果太多，到秋天結(jié)的果就會又小又干癟，有時還會把樹枝壓斷了。只有結(jié)適量的果，才能又大又飽滿?！边@么多的小柿子也不能浪費，我們用針線穿起一個個小柿子，做成一個串串“珍珠”項鏈，戴在脖子上，仿佛比真寶石項鏈還珍貴。
　　 一入夏，柿子樹便枝葉闊展肥厚結(jié)實起來，蓊蓊郁郁。傲然挺立的柿子樹展蓋如傘，灑下了大片陰涼。樹下一桌，一家人圍坐就餐；把洗衣盆端到濃陰里，涼涼快快地洗衣服；吃過晚飯，鋪上涼席，納涼消夏；月光下，一群人圍坐，聽父親講著《三俠五義》《薛仁貴征東》的故事，好不愜意。
　　 最愜意的時候，還得是秋天。在滿樹柿子還是黃色的時候，其中有些可能是因為蟲害或被樹枝墻壁磨損，臉就會先紅了，可以吃了。一陣猛烈的秋風過后，這些成熟的小柿子就逃出柿子樹的懷抱掉落在地，在大地上開出了一朵朵金黃璀璨的大大的花。每到這時我們這些小孩兒，就會在樹下逡巡探視幾遍，尋找掉下來的柿子，耗子窟窿都搜個遍，犄角旮旯、青草墨棵，都撥拉幾下。掉在地上沒有摔太爛的，都被我們?nèi)绔@至寶地拾起來，摔得太爛的或掉在糞堆上、茅廁里的，就只能忍疼割愛了。每棵樹下，每天都有幾雙小眼睛像探照燈似的搜尋幾遍，就恨自己沒有孫悟空的火眼金睛。發(fā)現(xiàn)樹上有了紅柿子，低處的三躥兩躥爬上樹摘下來；高處的就得制作工具，有的是用一根竿桿或樹棍，直接打，如果熟得過度了，掉在地上就摔個稀巴爛，不能吃了，只能望“柿”興嘆；高級一點兒的，是在桿子最上端綁個鐵鉤，連同樹枝“嘎吧”一下，一起折下來。長得太熟的，有時也免不了被摔得粉身碎骨；最高級的是在桿子頂端拴個網(wǎng)兜，看到哪里有紅柿子，用網(wǎng)兜的鐵圈套住一卡，一拉，柿子就掉在網(wǎng)兜里了，萬無一失，免去了望柿興嘆的掃興。
　　 到深秋，才是最熱鬧也最熱烈的時候。
　　 我們村幾乎家家戶戶，房前屋后，墻角門前都有幾棵柿子樹。一疙瘩一疙瘩的柿子把原本就彎腰駝背的柿子樹枝條壓得更彎了，有的直接就匍匐在地上。絕大多數(shù)的柿子，到仲秋都涂了胭脂一般紅起來，只有個別的不諳世事的愣頭青的小柿子還固執(zhí)地鐵青著臉。秋姑娘敞開心扉，挨個輕吻，小柿子們的臉頰也羞紅了。經(jīng)霜后的柿子葉，有的變紅，有的變黃，或紅黃綠相間，真是五彩繽紛。與紅黃的果實相映成趣，輝映著驚艷的光彩，讓人誤以為哪位仙子的錦衣罩在了村莊上，把秋日原本蕭瑟的光陰悄悄映出了一抹暖意和生機，“不似春光，勝似春光”，“不待桃李滿天下，一樹柿紅萬樹春”。
　　 陽光照在葉子上變得金燦燦的，熟了的紅柿子躲在葉子下像一盞盞紅燈籠，有的自己躲起來，像害羞的小姑娘，一直不敢出來；有的在樹葉后面，偷偷向外張望，有的站在樹頂，像個哨兵，守衛(wèi)著農(nóng)家小院；有的像星星，忽閃忽閃地眨著眼睛。
　　 掉光了葉子的柿子樹上，挑著一個個，一串串，一堆堆的火球，黃得耀眼，紅得發(fā)亮，猶如滿天星火點亮了夜空，金燦燦，黃橙橙，紅艷艷。滿樹的柿子燦爛地微笑著，熱情似火，點燃了秋天的妖嬈嫵媚。一陣風吹來，它們在樹上搖動著肥胖的身子，探頭探腦地向遠處張望，陽光在它們身上閃爍著，跳躍著，和它們嬉戲，紅彤彤的果實簇擁成一片片火焰，在枝頭熱烈地燃燒著。這時，人們會折一枝又大又多的柿子枝條，掛在屋里增添了秋的氣氛，又有著事事(柿柿)如意的美好象征，或掛在門口墻上，寓意是“出門遇好事(柿)”。
　　 最熱鬧的是家家戶戶摘柿子的場景。大人小孩齊上陣，東家西家相呼應(yīng)。我最喜歡和父親一起摘柿子。我挎?zhèn)€小籃子在下面摘，再高點兒的父親摘，父親夠不到的，就撲個梯子摘，撲梯子也夠不著的，父親就爬到樹上去摘，這是我最激動也是最擔心的時候?？粗赣H在枝杈間靈活地轉(zhuǎn)動著身體，揮動著雙手，真是羨慕，就像演雜技一樣；但心里又有些擔心，萬一掉下來怎么辦？我在下面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父親，一是看他瀟灑的動作，一是看他偶爾掉下來的柿子，我就撿到我的小籃子里。最后樹巔上的柿子，很難摘，父親索性就留下幾個，在樹尖上照亮，也算給鳥們的賞賜?！耙傍B相呼柿子紅”，“鳥銜紅柿落柴床”，大自然準備的盛宴，不單單是為了人類。
　　 摘柿子可真過癮??！
　　 看著一簍簍紅紅的柿子，父親的臉上滿是欣慰，連皺紋里都溢著喜悅。柿子獲得了大豐收，父親也獲得了大豐收，父親就像一棵老柿子樹，雖飽經(jīng)風霜，飽嘗了酸甜苦辣，父親平凡的一生，也像秋一樣火紅、充實、飽滿。
　　
　　 二
　　 我家的柿子只有兩種，一種我們叫大柿子，一種叫小柿子。大柿子個頭大，兩三個就一斤。接近四邊形，在靠蒂三分之一處有一圈凹陷，就像柿子的腰帶，由此分為兩部分，形似一副磨盤，因此叫磨盤柿，頂部微凸，中間還有個針尖樣的小黑尖，皮比較厚。吃的時候，將蒂揪掉，或用嘴吮，或用湯勺掏著吃，一口一口甘甜無比，潤潤的、滑滑的，綿柔香甜在味蕾上綻放，立刻陷入甜蜜之中。還有深藏在腹中的幾個小舌頭(柿子的軟核)，很有嚼勁，其甜如密，這樣的柿子，曾被朱棣選為御用貢品，想想這些典故，更是心花怒放。小柿子是圓形的，頂部比較尖，熟透的晶瑩玲瓏，猶如一個巨大的紅寶光，閃著熒熒的光。它的皮比較薄，只能用嘴嘬，或連皮一起吃，用勺子皮容易破。有的里面也有軟核，“咯吱”“咯吱”嚼起來很有韻味。那時除這兩種外，我還確實沒見過別的品種?，F(xiàn)在又有一種叫硬柿子，也叫脆柿子。這回是吃硬不吃軟，咬一口嘎嘣脆，清脆爽口，微甜不澀，果肉飽滿，既有蘋果的質(zhì)地，又有柿子的甘甜。切開里面有一個個小黑點兒。這種脆柿子千萬不能和未熟透的軟柿子混淆，一旦買錯，回家一吃，澀澀的、麻麻的，舌頭僵僵的，不易動彈，張不開嘴，又咽不下去，漱口都不管用，好半天也緩不過勁來，難受得很。最近在超市又看到一種，跟小柿子的模樣相仿，只是比小柿子還小了一圈，頂部更尖一些，不知道是不是新品種。
　　 柿子除了直接嘬汁吃，還可以削去外皮，用繩子穿起來，掛在陽光充足，通風透氣的地方，曬成柿餅，壓得扁扁的，上面有一層白白的柿霜，像撒了一層白面，舔一下干甜干甜的；咬一口軟糯爽口、香甜如蜜，非常有嚼勁，非常好吃，真是百吃不厭?？粗t潤有光，晶瑩剔透，垂涎欲滴。
　　 柿子的吃法花樣繁多，也可以做成各種各樣的美食。做柿子粥、柿子湯、柿子燉雞，制作柿子果湯、呆醬、果糖、果脯等。
　　 把柿子贊美到絕境的莫過于宋朝的仲殊和唐代的白居易了。
　　 味過華林芳蒂，色兼陽井沈朱。
　　 輕勻絳蠟裹團酥。不比人間甘露。
　　 神鼎十分火棗，龍盤三寸紅珠。
　　 清含冰蜜洗云腴。只恐身輕飛去。——(仲殊《西江月》)
　　
　　 岳家沖里柿如丹，高掛枝頭惹嘴饞。
　　 有幸摘來咬一口，明年今日味猶甘。——唐·白居易《詠柿子》
　　 讀詩，想著曾經(jīng)吃柿子的口感滋味，真的別樣的享受。詩歌的夸張的，吃起來也跟著放肆，總想吃出不一樣的味道和神氣。
　　
　　 三
　　 柿子，我們現(xiàn)在是作為美食來品嘗，殊不知，在貧窮無糧時，它還能救命。
　　 據(jù)說，草根皇帝朱元璋就與柿子有過一段生死“情緣”。朱元璋微時，四處討飯，有一年霜降日，餓得渾身無力，眼冒金星，昏倒在地，滾下山崖，恰巧被一棵柿子樹擋住，才沒被摔死，疼痛使他蘇醒，抬眼看到樹上掛著一些經(jīng)霜的柿子，他不顧疼痛，攢足了力氣，爬上樹，飽食了一頓“柿子大餐”，才沒被餓死，臨走還不忘摘幾個，用破衣爛衫裹了，留待路上吃。然后對著柿子拜了幾拜，說：“多謝柿樹救命之恩，他日發(fā)跡，定當厚報?！焙髞韰⒓恿肆x軍，并成為統(tǒng)率一方的將領(lǐng)，但對管理軍隊一籌莫展。有一次作夢，夢到一位神仙，站在柿樹下，對他說：“柿子救命，士子治國?！彪S后，在攻下定遠后，當見到城中名士李善長時，遂想起了自己做的那個夢，馬上重用李善長。李善長智勇雙全，幫朱元璋治理好軍隊，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身居皇位后，他欲封李善長為公爵，又怕戰(zhàn)功卓著的將帥們不服，于是他想到一個試探的方法。又逢霜降日，把眾將領(lǐng)到一棵柿樹下，痛哭流涕，講述了柿樹救命的故事，說完將紅色披風披在大樹身上說:“柿子救命，士子治國，朕封柿樹為‘凌霜侯’。”眾將領(lǐng)感念柿樹救皇上之恩，遂同意封李善長為公爵，又被封為“凌霜侯”。
　　 柿子還是著名的“鐵桿莊稼”、“木本糧食”。明代朱棣在《救荒本草》中說，“救饑摘取軟熟柿食之，其柿未軟者摘取以溫水醂熟食之”。故民諺云“棗柿半年糧，不怕鬧饑荒”。我想柿子樹不只救了朱元璋的命，恐怕也救過不少窮苦百姓的命。
　　 柿樹頂風冒雨，霜侵冰凍，篩風弄月，已伴隨著我們生活了數(shù)千年，人們進入小康社會后豐衣足食，已不再需要它來救命，人們有了更高的追求，柿子早已是幸福吉祥的象征，豐富了我們的精神生活，提升了審美境界，有了它獨特的文化意義，千百年來，贊美柿子樹的詩文數(shù)不勝數(shù)。
　　
　　 四
　　 柿子樹全身都是寶。“一個柿子十副藥”，首先被稱為“果中圣品”的柿子不但可做水果、做菜、當糧、做美食，而且它的營養(yǎng)價值和藥用價值也都很高。
　　 我發(fā)現(xiàn)，在《本草綱目》里，關(guān)于柿子的藥用介紹文字占據(jù)篇幅很長。該長，不然怎么能說透“圣品”兩個字義呢。
　　 柿子樹對人的貢獻可謂多矣，要求于人的卻甚少。柿子樹不用怎么打理，不像杏桃李等費工耗時，得精心伺候。對柿子樹，我只看到父親偶爾秋末施一次糞肥，春天澆一次水，其他就沒怎么費過事。
　　 父親手巧，三里五村，嫁接果樹，都是父親的活。有一年，王法寶村有一個果農(nóng)在和尚山上想種柿子樹，來找父親幫忙。在山坡上，先長出一大片黑棗樹，等黑棗樹長到四五公分粗，春末夏初，就從樹根上兩三寸處鋸斷，父親先從我家的柿子樹上，選好碼子，剪下，把黑棗樹從中間劈開二三公分深的口子，將兩個柿樹碼子插入黑棗樹中，緊緊地包扎好，培上土，就等它發(fā)芽了。也有的一次接不活，如果黑棗樹還活著，可以二次嫁接。如果黑棗樹死了，就白費了。過了幾年，我和父親上山，看到一大片紅紅火火的大柿子，掩映在五彩繽紛的樹葉中，仿若西天的晚霞越過山頂，落在了山坡上。我對父親說：“爸，這就是你嫁接的那片柿子樹吧？”父親說：“是啊，都結(jié)果了。”父親用粗糙的大手動情地撫摸著一棵棵柿子樹，如同在撫摸自己的孩子。
　　 每年看到柿子上市，我就會想起父親。想起每當冬天回娘家，父親趕忙從背陰處的簍子里，拿出凍得梆梆硬的大柿子、小柿子，盆子里放上水，把凍柿子放在里面緩著，等柿子化開?？吹绞磷油饷娼Y(jié)了一層冰，就化好了。咬一口清涼甘甜，精神倍增。有時等不及，帶著冰碴兒，先咬一口，冰涼透骨，嘴巴被冰得麻麻的，咽下去，如同身體里打了一道胡同，立馬打個激靈，精氣神一下子全被振奮起來了，感覺神清氣爽，想想那種感覺，真是讓我難忘。自從父親去世后，我就再也沒吃過凍柿子了。
　　 親愛的父親，您也好久沒有吃到您喜歡的家鄉(xiāng)的柿子了，一定也很想念吧，我過年時，會給您帶去幾個品嘗品嘗，柿子還是您熟悉的味道……
　　 一個人總是要回顧過去，說出自己做了什么大事，父親不說別的，總愛說那個山頭山坡的柿子樹是他栽，他剪枝。父親的意思，不是炫耀，而是也在告訴我，一個人一生總要干出一點值得驕傲的事。我教學(xué)一輩子，學(xué)生就是我的柿子。我常常跟父親這樣說，他總是滿意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