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老年詩詞的“頹唐浮泛”(隨筆)
袁枚,是清朝乾隆年間的一位大才子,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一點也不遜色紀曉嵐。特別是在文學(xué)評論上的名聲,比紀曉嵐更勝一籌。他的《隨園詩話》,至今都被人們奉為學(xué)習(xí)詩詞、品評詩詞的圭臬。
《隨園詩話》中有這樣一段話:“詩者,人之精神也;人老則精神衰葸,往往多頹唐浮泛之詞。香山、放翁尚且不免,而況后人乎?故余有句云:‘鶯老莫調(diào)舌,人老莫作詩。’”
“詩者,人之精神也”,就是所謂的“詩言志”,詩中要有精神,要有思想,不能為了寫詩而寫詩,無病呻吟?!叭死蟿t精神衰葸,往往多頹唐浮泛之詞”,這也符合實際,老人確實沒有年輕人的朝氣蓬勃,“頹唐浮泛”是必然現(xiàn)象。一會兒寂寞孤獨,一會兒愁潘病沉,詩境自然就有了傷感和凄涼。所以,袁枚說“人老莫作詩”,當然這句的意思并不是說真的就不要作詩了,而是一種勸慰:老人作詩,要避免頹唐浮泛。
這里提到的香山,指得是號香山居士的唐朝大詩人白居易,放翁指得是號放翁的北宋大詩人陸游。我們從這些大詩人的詩詞中,確實能夠看到這種“頹唐”。
白居易15歲寫了一首《賦得古原草送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币幌鲁删土怂娙说氖⒚_@與其說是一曲野草的頌歌,倒不如說是一曲生命的贊歌。“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其中的激情、向往,令每一個讀者滿懷憧憬。
到了70歲的時候,白居易在過年的時候,感慨萬端,揮筆寫下了一首《喜入新年自詠》:“白須如雪五朝臣,又值新正第七旬。老過占他藍尾酒,病馀收得到頭身。銷磨歲月成高位,比類時流是幸人。大歷年中騎竹馬,幾人得見會昌春?!薄鞍醉殹薄捌哐薄袄线^”“病馀”“消磨”“幸人”,實在令人唏噓不已。他一生雖身居朝堂,位居高要,但多次遭貶,仕途坎坷,充滿了艱辛。到了此時,只有消磨歲月了,但和同時代的人相比,自己已是很幸運了。人老了,還能干什么?“大歷年中騎竹馬,幾人得見會昌春”。童年時期一起玩竹馬的小伙伴,都死得差不多了,自己還活著,這就是欣慰。人生如歌,人生如夢,野火依舊燃燒,春草依舊繁盛,但人生呢?不再燃燒,不再繁盛,只有消磨的份了,一個做過高官的大詩人,這時候,和普通老百姓的感懷沒有一點區(qū)別。
大約60歲的時候,陸游填了一首《訴衷情》:“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guān)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蹦贻p的時候鵬程萬里,單槍匹馬奔赴邊境保衛(wèi)梁州。如今這蕩氣回腸的生活只能在夢中出現(xiàn)了,夢醒了,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處,灰塵已經(jīng)沾滿了舊時出征的貂裘。如今,我鬢發(fā)白如秋霜,只能任由感傷的眼淚枉然淌流。這一生誰能預(yù)料,心在西北,但人卻將要老死在滄洲了。
陸游75歲的時候作過一首《將進酒》:“我欲挽住北斗杓,常指蒼龍無動搖。春風(fēng)日夜吹草木,只有榮盛無時凋。我欲劃斷日行道,陽烏當空月杲杲。非惟四海常不夜,亦使人生失衰老。
如山積麴高崔嵬,大江釀作蒲萄醅。頹然一醉三千杯,借問白發(fā)何從來?!?br />
詩人希望春天永駐,萬物繁盛。并希望天下沒有黑夜,人生沒有衰老。但希望只是希望,面對現(xiàn)實,面對75歲的高齡,詩人只能是無可奈何,把滿腔的失望浸泡到酒杯之中,并慢慢喝到肚子里。看著滿頭白發(fā),雄心猶在,但再無青壯時期的能為,頹然失意,悲從中來。
袁枚說,“人老莫作詩”,就是從白居易、陸放翁那里得到了啟示,希望老人們在作詩的時候減少這種悲愁。他告訴老年人,人屆暮年,不僅“借酒澆愁愁更愁”,而且,“吟詩抒懷懷難抒”。
當然,通過白居易、陸游老年時所作的詩詞,我們雖然沒有享受到青春的熱烈和慷慨激昂,但我們可以看到詩詞中的頹唐美、老年美、凄涼美、無奈美,以及熠熠生輝的精神之美,可以看到詩中蘊藏的人性的力量以及自然運動的規(guī)律。從美學(xué)的角度看,南宋吳炳的《出水芙蓉圖》自然雍容美艷,但明代徐渭的殘荷畫《黃甲圖》也美不勝收,正如徐渭的題詩“兀然有物氣豪粗,莫問年來珠有無。養(yǎng)就孤標人不識,時來黃甲獨傳臚”。老年詩雖有頹唐之虞,但更有殘年之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