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終于從鄉(xiāng)里爭取到了一個名額，鄉(xiāng)里說他們村也只能給一個名額。
　　 走在九曲十八彎的羊腸子山路上，光榮村的支書趙百順，小腰板兒拔得溜直兒，一雙結滿了老繭的大腳板兒，踩在坑坑洼洼的沙石路上，有節(jié)奏地發(fā)出咯吱咯吱強有力的動聽聲響。昂首闊步，眼望前方，白云藍天，崇山峻嶺，樹綠花紅，鳥飛蝶舞，好一派叫人心曠神怡的新氣象！一種勝利的豪邁感和莊嚴的使命感，在胸口間油然升起。
　　 眼前禁不住又浮現(xiàn)出一幕幕光榮又激動人心的往事：四五年跟隨抗聯(lián)一個小分隊，端掉了偽森林警察一個據(jù)點，襲擊了一個日軍運糧車隊；五二年帶領抗美援朝支前民工隊，推著小車在鴨綠江邊奔跑，一邊躲著敵機扔下的炸彈，一邊往火車皮里裝載軍用物資；五六年搞農(nóng)業(yè)合作化，帶領全家第一個入社，帶領全村第一個走上合作化道路。每一次運動，支書趙百順，都是一馬當先，沖鋒在前，屢立功勛，各種各樣的獎狀，花花綠綠，掛滿了村委會整整一面墻。
　　 祖祖輩輩家里都沒有識字人的趙支書趙百順，自己也識不了幾個大字，卻對文化和文化人很是高看一眼，也特別的重視教育，當上支書的第一件事，就是動員全村挖土和泥，拖坯燒磚，蓋了一溜十大間嶄新的紅色磚瓦房，叫本村的孩娃們都能就地接受初小和高小教育（那年代小學分初小和高小，初小是一至四年級，高小是五至六年級），再不必翻山越嶺往鄉(xiāng)里的學校跑了?？墒橇钰w支書犯愁的是，本村能當老師的幾個文化人，最高水平的是一位舊中國過來的私塾先生，其余的也都只有小學文化水平，教初小還算勉強，高小的數(shù)學，連老先生也教不了。所以他一聽說媳婦娘家靠山屯有一個小青年叫李林，是縣一中的一名高中生，因為母親重病臥床，靠父親一個人養(yǎng)活不了全家七八口子人，只好放棄學業(yè)，回鄉(xiāng)務農(nóng)，就跑去找到了這個小青年，又跑鄉(xiāng)里又跑文教組，到底把這個高中生李林辦成了民辦教師，到光榮村小學任高小老師。
　　 小青年李林自是一百個樂意，一百個感謝，一上任就尥厥子干，所教六年級畢業(yè)斑，在全鄉(xiāng)數(shù)學竟賽中，力拔頭等，奪得了第一名。一年后，趙支書又跑縣又跑鄉(xiāng)找有關領導，到底把李林轉成了頂編代課教師，能拿上工資掙現(xiàn)錢了，再好好干幾年，就有希望轉正成正式教師，那可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國家人，能吃上供應糧了。李林更是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二十四小時吃住在學校，寒暑假也不回家留在學校，給差生?習功課。家長和全村人都豎大姆指，說這小青年是個人物，將來肯定有出息。
　　 趙支書也在廣播大喇叭里，表揚了一回又一回，還在黨支部會上，把李林的入黨問題提上了日程。李林一到村小學工作，就給支書和支部寫了入黨申請書，至今已經(jīng)寫了二十份入黨申請書了。你們瞅瞅，這個小青年，思想積極要求進步，工作積極肯干，對黨打心眼里熱愛，不是黨的好苗子是啥？不叫這樣的好青年入黨，還叫啥人入黨？
　　 趙支書趙百順一回到村就召開支委會，村長，貧協(xié)主席，治保主任，民兵連長，五個支委端端正正坐好，村支書趙百順又激動地反問大家：我好不容易從鄉(xiāng)里爭取到了這個名額，這個名額不給李林，你們說，還能給誰？鄉(xiāng)里指定要在文化人里選，咱們村的文化人，除了村會計，就是小學校里那幾個老師了，禿腦瓜上的虱子——明擺著，不選李林又能選誰？論思想進步，論工作成績，論靠近組織，誰又能比過李林？你們說，我說得對不對？
　　 對對對對!——支委們異口同聲，一致贊同支書的提議，支委會全票通過。
　　 支委會一開完，支書趙百順就立馬把李林老師找來談了話，告訴他從鄉(xiāng)里爭取來的唯一一個右派名額，支部決定把這個名額給你。
　　 李林聽完趙支書趙百順興致勃勃的傳達完支部的決定，先是驚愣了好一陣兒，牙疼似的咧了咧嘴角，又不由自主痛苦地皺了幾下眉頭，但他還是咬著牙根兒表態(tài)說：我服從組織上的決定。
　　 沒幾天，李林就被發(fā)配去了本省西北邊的一個農(nóng)場勞改。
　　 這，這是咋啦！這是為啥？這，這，這……咋會是這樣？！……
　　 吃不好，睡不好，滿嘴起大泡。整天哀聲嘆氣，一天比一天孬糟。寬臉堂瘦成了條條。
　　 又一次走在九曲十八彎羊腸子山路上的支書趙百順，精氣神兒差了許多，腳步蹣跚，一步三嘆。他要上鄉(xiāng)里去討個說法。
　　 狗日的名額！
　　 剛邁進鄉(xiāng)政府大院的大門，迎面碰上了從鄉(xiāng)政府里走出來的吳秘書。
　　 趙支書，你來了。我正要找你呢。吳秘書一把拉住趙百順的手說，縣里給咱們鄉(xiāng)一個上地區(qū)行政干校學習的名額。從行政干校一畢業(yè)，那可就是國家干部了。鄉(xiāng)黨委鑒于你趙百順這些年參加的歷次運動，都有立功表現(xiàn)，決定把這個名額給你在鄉(xiāng)供銷社當臨時工的兒子，這可是一步登天哪！
　　 趙百順一時似乎沒有反應過來：名額給我兒子，叫他能當上國家干部？可是，可是……這名額，我不能要！
　　 為啥？天上掉餡兒餅，怕砸了你腦袋呀？吳秘書一裂嘴。
　　 趙百順也一裂嘴：要不，用這個名額，換那個名額。
　　 換哪個名額？吳秘書不解地問。
　　 就是，那個，那個，右派名額。
　　 右派名額？
　　 我們村小學的李林老師。
　　 你是說兩年前送走的那個右派李林啊，你還不知道吧。吳秘書有些意味深長地說，那小子在農(nóng)場表現(xiàn)得好，去年就甄別了，就是摘了右派帽子，給留在農(nóng)場中學當老師了。是真正的國家干部了。結了婚，娶的是農(nóng)場醫(yī)院的一個漂亮女護士，組建了幸福的小家庭。你還要給啥名額？人家那是大國營農(nóng)場。地專級，咱們縣太爺見了人家場長，也得打立正呢。
　　 啊——？趙百順大吃一驚：他，他，他，一步登天了！趙百順瞪大了眼珠，驚愕了片刻，才又說：吳秘書，聽說咱們鄉(xiāng)要辦一個文化掃盲班，你可得給我留一個名額呀！沒文化可真是害死人哪！
　　
　　 二
　　 趙百順趙支書從文化掃盲班結業(yè)，成績優(yōu)秀，頗感得意，昂首挺胸，小腰板拔得溜直，一邊背誦著最喜歡的古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突然他看見在街角的一棵老榆樹下站著一個女人，挺俊俏的一個女人，俊俏得曾叫他神魂顛倒垂涎三尺的女人，向她投送過來的目光，火辣辣的噴著一團火苗，火苗中又纏綿著凄凄柔情。趙支書猛一下站住了，心尖尖猛一哆嗦。又猛一下轉過身，趔趄了幾步，急慌慌地跑走了。腦海里禁不住又浮現(xiàn)出跟秀蘭相好的那些事……
　　 秀蘭，我向你保證，今年的名額一準給你兒子春生，讓他穿上黃棉襖。他口氣堅定地向她保證。
　　 秀蘭的兒子高中畢業(yè)，沒能上大學，當兵是跳出龍門的唯一途徑，秀蘭噗嗵一下跪倒他面前，趙百順趕緊拽起，嗵嗵拍了胸脯：今年一準叫春生穿上黃綿襖。
　　 卻不曾想，公社副主任的兒子搶了這個名稱。把黃綿襖生生給搶走了。
　　 要上縣告狀。公社書記黑了臉：你要告誰？是黨委決定的，是我批的。
　　 羊腸子盤山路，走也走不到頭。那一雙火辣辣的眼睛，那雪白柔軟的女人身子，那凄凄苦苦哀求的眼神。趙百順趙支書一屁股跌坐到地上，草棵子里一只小白兔，瞪著紅眼珠盯盯地瞅住他，一只麻雀喳喳叫著從他頭頂上飛過。
　　 狗日的名額！——
　　 趙支書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一步三搖地往回走。忽然，他的腦海里閃出一個念頭，前幾天他聽公社秘書跟他說，當年他支前時，救過的一個營長，也是咱們這塊出去的老鄉(xiāng)，去年從部隊轉業(yè)到了黑龍江一家大型國營農(nóng)場當了一把手場長，你去找找他，求他把秀蘭兒子招進國營農(nóng)場，那可是一家大型國營農(nóng)場，吃的是國家供應糧，農(nóng)場職工也是國家的人呀！也算是一步跳出龍門了。不比當兵差多少。
　　 公社秘書的話，叫他一下子想起了，五二年帶領抗美援朝支前民工隊，推著小車在鴨綠江邊奔跑，被炸彈炸暈了的趙營長，跌落到了一個水溝里，是他把趙營長背起來，送到部隊醫(yī)院的。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趙場長聽說是當年救過他的老鄉(xiāng)趙百順，熱情地迎出大門口，緊緊拉住手，搖了又搖，一聽完趙百順的請求，當即跟人事處聯(lián)系，農(nóng)場也正需要高中以上層次的文化人，當即就決定叫高中生來面試。一個長途打回村，高中生當天就趕了過來，面試順利通過，由農(nóng)民搖身一變成了國家人。
　　 趙百順趙支書也總算還了一筆情債，再碰上那雙火辣辣纏綿綿的眼睛，也不會心慌意亂了，心里頭踏實了許多。走在九曲十八彎的羊腸子山路上，小腰板又拔得溜直兒，小曲也唱得起起伏伏有聲有調……
　　 卻不曾想，剛一進村，前腳剛一邁進院門，就聽見嚎嘮一聲怒喊：趙百順，你還我兒媳婦！
　　
　　 三
　　 趙百順趙支書嚇得一激靈，另一只腳沒敢再往里邁，就見老婆二桂紅著眼珠沖出門，一邊撕心裂肺地哭喊著，一邊哭叫道：是你逼我兒媳婦跳的河……你還我兒媳婦——天哪！造孽呀！我的兒呀——秀梅呀，你咋這狠心哪！我的大孫子……兩條活生生的人命??！嗚嗚嗚——老婆二桂呼天搶地嚎哭起來……
　　 趙百順一下子蒙圈了，直愣愣地瞪著眼珠瞅著老婆二桂：你你，你說啥？秀梅跳河啦？她，她，她……
　　 都是你逼的！二桂一邊哭一邊說，你不給她名額，你不叫她生孩子，她還有活路嗎？？還我大孫子！還我兒媳婦！
　　 今年的計劃生育指標，只給了村里一個名額，兒媳婦秀梅懷的是二胎。因為頭一個是丫頭，允許生二胎。老婆婆二桂請了一個接生婆給看兒媳婦懷的是男孩女孩。接生婆右摸左摸，又問秀梅喜歡吃辣的還是酸的，秀梅說喜歡吃酸的東西。接生婆就拍著胸脯打包票說：要是生的不是兒子，你就剁掉我一雙手。二桂樂顛了餡，又是給觀音菩薩燒香，又是給觀音菩薩磕頭。
　　 名額只有一個，可是兩個女人都懷了孕，后街的劉二狗媳婦，結婚五年了，第一回懷孕，接生婆說懷的也是男孩。人家是第一胎，自然名額得先給人家，二胎沒資格搶人家的名額。兒媳婦秀梅肚子里的孩子，就沒有了名額，也就沒有出生的資格。
　　 趙百順噗嗵一聲就給公社副主任主管計生工作的錢副社長跪下了。
　　 錢副社長卻一下子黑了臉：趙百順，你別來這套！你是老黨員老支書了，計劃生育的國策你不懂嗎？你想多要一個名額，名額是固定的，你多要一個，別的村怎么辦？
　　 錢社長，我不是要搞特殊。趙百順緊緊抓住錢副社長的一只褲角，流著眼淚苦苦哀求，我家世代單傳，好不容易兒媳婦懷了個男孩。要是不能生，我家可就絕后了呀！我怎么對得起列祖列宗！錢社長，求求你了，明年我們村一個名額不要，就算是借明年的。錢副社長，求求你，求求你了……
　　 你起來！你再不起來，我就喊保衛(wèi)啦。你還要不要你的黨籍啦？
　　 要孫子，還是要黨籍？
　　 趙百順趙支書蹲在村外的柳毛河邊上，嗚嗚地大哭起來。他不敢回村，不敢回家，他不敢把沒要來名額的事，告訴家人。
　　 哭聲驚動了河里的小魚兒，幾條小白魚向他游了過來，瞪著小眼珠盯盯地瞅著他，不停地擺著小尾巴，似乎是在叫他不要難過，面包會有的，孫子會有的。
　　 趙百順站起身來，呆呆地瞅著打著漩兒奔流的河水，直想一頭栽進去，忽然看見小白魚變成了一個光屁股的小男孩，向他嘻嘻笑著招手……
　　 兒媳婦跳河了，是帶著他的大孫子跳的河，他的大孫子會變成一條魚，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趙支書，我們?nèi)胰?，祖祖輩輩都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噗嗵——夫妻雙雙跪倒在地，劉二狗夫妻熱淚長流，感恩戴德。把唯一一個名額給了他們家，他們能把兒子名正言順地生下來，這恩情，比天大，比地大！
　　 靠山村，支書可是說一不二，吐一個唾沫就是一個釘。他滿可以把名額留給自家兒媳婦?？墒撬麤]有，沒有！他把這唯一的名額給了劉二狗。全村人都打心眼里臣服。
　　 可是，無論如何，咋說秀梅也不該跳河呀！那可是二條人命??！
　　 趙百順只想一頭撞到墻上。
　　 名額！狗日的名額！
　　
　　 四
　　 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一呼啦從城里來了十八個知識青年，把最好的房子讓給小青年們住，支書噓寒問暖，生怕冷落了青年們。小青年們在點長吳云天帶領下，一個個都不怕苦不怕累，跟社員們打成一片，社員們手把手教，小青年們認真學，沒用二年時間，一個個農(nóng)活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吳云天還從城里圖書館借來一大摞有關農(nóng)業(yè)科研的書，進行良種改良，苞米谷子畝產(chǎn)提高了二層，又被公社在全公社推廣。趙百順也樂得合不擾嘴，一遍一遍在大喇叭表揚。靠山村的知青點被評為會公社先進知青點。
　　 縣革委副主任的兒子，慕名而來，經(jīng)公社安排，也進了靠山村知青點，成了一名知青。沒想到，這個知青來到靠山村三個月后，公社就給靠山村一個推薦上大學的名額，而且公社明說，這個名額就是戴帽給副主任兒子的。
　　 啥！趙百順瞪圓了眼珠朝公社文教主任吼道，他才來三個月，那些知青都來四五年了，哪一個也比他有資格！我不同意！我們支部研究決定了，這個名額只能給知青點長吳云天。沒商量。除非撤我的職。
　　 公社文教主任也瞪大了眼珠吼道：趙百順，這是公社的決定，你別犯倔。你以為真不敢撤你呀！等明年再有名額再給那個吳云天。
　　 不行！你撤我也不行！我們村支部決定的。趙百順要一倔到底。
　　 寧過趙百順，主任只好把副主任兒子調到另一個村，又從縣里要來一個名額，副主任兒子終于還是被推薦上了大學。
　　 吳云天也被推薦上了大學。沒過多久，趙百順被免去了支書職務，又從外村調來一個支書。外來支書沒干上一年，四人幫就被打倒了，造反派掌權的革委會也下了臺，趙百順又恢復了支書職務。公社被打倒的老書記也官復原職。三中全會開過后的第三個月，公社老書記從縣里開會回來，就給趙百順打來了一個電話：趙百順，我從縣里要來一個名額，是去南方參觀的名額，是去向南方那些實行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制的地方取經(jīng)學習的。你們村不是搞過良種改革么？公社要在你們村進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試點，你給我好好學，回來弄出個樣板，在全公社推廣。你還可以順便到安徽去一趟，看看你大孫子，今年都五歲了吧。
　　 啥？你說啥！老書記的話，叫趙百順蒙圈了，孫子！啥孫子？！
　　 你是不是以為你兒媳婦真跳河了？老書記哈哈大笑，她跟我外甥女一起回了安徽老家，在娘家生的孩子。人家娘家村子給的名額。
　　 趙百順大瞪著眼珠，大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老半天才喘勻了氣，才又罵了一句：
　　 狗日的名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