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局大門，值班室外墻上的電子鐘，顯示八時十分。陳主任已在邊三輪前靜靜等著我，見我兩手空空，說：“去拿支筆和本子吧?！蔽腋杏X臉頰像通電的電爐盤，剎時灼燒——明明是昨天約好的，今天上班準時下鄉(xiāng)派出所。我是狗腦殼上涂干屎，不長記性！
　　 陳主任是軍轉干部，極隨和文雅，不計較事情的細枝末節(jié)，但頗重大局和原則。我改行半年來，他每月至少帶我下所隊兩次。他常說，我們坐辦公室的，眼睛要向下，多關注服務基層；他最反感的,是對基層民警吆三喝四的衙役氣。他的文字親切，很有質感，能駕馭多種文體，遇有重大材料，總是親自操刀；不時有通訊和經驗文稿上省部級國家級報刊，我們幾個搖筆桿子的讀著他的文字，沒有不佩服他的。
　　 今天陳主任座駕很爭氣，他一腳成功點火，不需要我倆輪換練腳勁,我跳進車斗，便駛出大門。
　　 陳主任昨天就敲定了走訪的兩個偏遠派出所：熟坪所、深渡所。我知道，去熟坪二十幾公里；深渡是我的家鄉(xiāng)，則有三十二公里。先得行十余公里的柏油省道，再從硤州鄉(xiāng)的稔禾溪左側進山。過了兩路口，他說我不戴警帽。但我有點不服氣，心里說，此行戴不戴警帽，都是灰蛄牛！
　　 初夏的太陽光還不夠老練，照得道路兩邊的草樹，格外鮮亮。路上車并不多，邊三輪跑得風風火火，我穿著長袖夏裝，感覺不勝涼爽，不自覺地撫著雙臂。
　　 “戴好口罩喲?！标愔魅瓮Ｏ萝?，遞給我一個白棉紗口罩，我說謝謝。
　　 不覺已到稔禾溪左側進山的岔路口。我是苗鄉(xiāng)人，非常熟悉進山的路況。你看，那沿著山溝右側爬升的縣道砂石路，深轍里裝滿塵灰，那是山里林區(qū)裝竹木的大卡車往復碾滾制造的；雨天一路泥漿濺，晴天滿途塵沙飛，路上路下約十米的草樹，像灑了石灰漿，一條灰白色帶子，繞纏著山嶺，次第展現出一道令人不得不接受的恢弘風景線。所以，當我和苗胞瑤民坐中巴來往，不斷呼吸含有大量塵土的空氣時，似乎坦然接受，就不足為奇。此時，一輛蒙灰的中巴車，風馳電掣，拖出一條灰龍馳上柏油道，無論陳主任如何伶俐躲閃，我們還是被灰龍裹挾?；引埾⒑?，我們就向山里進發(fā)。邊三輪一碾上縣道，輪子軟綿綿的像泄氣，好在陳主任當過炮兵連的主管，炮轟過越南猴子，什么樣的路不經過？邊三輪很聽話，突突突，按著主任選路往上爬。坐在斗里，我特別擔心邊三輪熄火，或者突然冒出一條或幾條灰龍……
　　 爬完幾公里的坡，路轉平坦，看到了漁雙溪峽谷，心里松了一口氣。陳主任突然問我：“知道這條溪名么？”我不假思索答道：“漁雙溪。”他又問：“你老家那條溪叫什么？”“公溪河。”我感覺很奇怪?！斑@條溪現在叫母溪河，發(fā)源熟坪羅翁山。很有意思，深渡的溪叫公溪河，發(fā)源于綏寧縣的張家沖，我看主要是公溪河流量大一點，一公一母便成名。其實在《黔陽縣志》中，我沒有看到過這樣稱謂的。縣志中記有‘供溪’，應該是它流域主要在當時的‘供洪鄉(xiāng)’內的緣故。我想‘供、公’兩字，在本地方言里是同音字，所以后來改名為‘公溪河’；我也看到有人寫成‘貢溪’的?！彪S著邊三輪的起伏搖擺，陳主任的話音也是起伏搖擺的，好像和座下充氣的輪胎一樣有彈性，“這條溪，《方輿紀要》和縣志都稱‘大龍溪’或‘稔禾溪’，至少在明清時期應該是這么稱呼了。你說的‘漁雙溪’也不錯，古往今來，各地對應一條河、一座山脈的命名，往往以本地地名或根據其顯現某性質的詞加‘溪河水’，或以本地地名加‘山嶺界坡尖角’來稱謂?！蔽壹眴?“那公溪河、母溪河，是什么時候開始稱呼的？”行了約二十米，他才回答:“應該是民國或解放初期。”每次隨陳主任下基層，他總是對沿途地理、歷史和風俗掌故，娓娓道來，并且與我們公安工作，特別是與公安文秘聯系起來談感悟，使我大受裨益，倍加欽慕。我沒說話，看著谷底的水壩碧水如鏡，長長吁口氣，呼吸似乎順暢許多，但心里爬上一種莫名的羞愧。
　　 左轉過山嘴，公路內側有個私營巖場，碎石機轟鳴，巖壁吊掛著白亮的小型瀑布，約五十米長的公路，蓄滿了汪汪濁水。陳主任放緩車速，邊三輪泛舟濁湖上。迎面駛來五六輛裝滿松杉棟子的大卡車，煙塵滾滾，呼嘯而來，前車司機應該發(fā)現我們，采取制動后依然靠內側行駛，車帶進的煙塵，迷濛了采石場。我們于霧中看一群怪獸，驚心動魄地碾過，泥水飛迸，車斗仿佛在激浪中顛簸，我極其擔心邊三輪沖落水壩中。我倆泥水滿身，下車到采石場的水凹里澆水洗手，洗抹衣褲上的泥。采石工人瞧我們的狼狽相，大罵汽車司機的無良和養(yǎng)路工的失職，我有點激動地懟他們說：“你們也該動動手，把路上的水排出去；把那些賣不掉的石頭填一填泥坑！”他們笑仰道：“這里有賣不出去的石頭？哈哈哈……”陳主任拉我上車，繼續(xù)走。他說：“你看這路長時間水浸，邊上有裂縫，重車又多，這就是重大交通安全隱患。雖然我們不是主要責任單位，但發(fā)現問題有必要通報責任單位，協同消除隱患?！彼娢也蛔雎?，又講起他當年雨夜炮連機動的事情，我以為很不應景，便沒興致附和。不時有車輛從后追超，或者迎面沖來一條條灰龍，我們只能在原地等待其漸漸化于無形，才能繼續(xù)趕路。太陽靜靜地照著母溪河峽谷，山崖上的森林凡被照到的地方，都閃爍著金光，母溪河漂浮翻轉著千萬塊光洋，炫耀豪奢，連灰?guī)ё右簿o跟閃耀起來。邊三輪繼續(xù)簸弄，車輪下藏只土撥鼠，一路掀起塵土。不知何時，已過了網塘丁字路口，臨近熟坪鄉(xiāng)政府，路面似乎好起來。突然一個右拐下坡，豁然開朗，偌大的一片平川上，房屋鱗次櫛比，街肆林立，正值趕集，人頭攢動，我和主任像兩只土撥鼠，在人潮、喧囂和戲謔聲中漂泊……
　　 十點半，終于在熟坪派出所門前的水泥地上泊定。派出所在鄉(xiāng)政府右側，兩間青瓦平房。章所長挺年輕，一臉倦容，熱情地接待我們。我們拒絕了毛巾和茶水，直接在房側的水龍頭上，解決了該解決的問題。窄窄的辦公室里，擠滿了人。章所長說：“昨晚在政府干部的支持下，打掉了一個流竄盜竊犯罪團伙，主要成員已抓獲，現案贓物已提取，剛剛才初審完畢。他們在我縣作案十余起……”我們聽得很興奮。陳主任忙道：“辛苦了！辛苦了！”他又對我說：“這個案子的偵破，要總結好經驗，好好宣傳一下，鼓鼓勁！”我點頭。主任火急地說：“章所長，你盡快把嫌疑人采取強制措施！我倆去深渡所后，我們再在局里面談?！闭滤L嘆口氣說：“所里沒有車，要等政府的車從羅翁回來！該吃飯了，我們一起吃個便餐吧?”主任告訴他，我們去深渡吃中飯。
　　 返程到網塘路口，左拐駛向深渡，峰巒如聚，路轉山移。穿過山縫里的紅莊，進入古莊曹垅，田壟寬敞，天也高闊起來，雖然嘴里咯沙灰，主任笑我“白頭翁”，但我眼里的風物熟悉親切。忽過下寨村，便是深渡的鹽井灣了。目的地就在朦朧的灣底。不見高澗，但聞水響；風起竹海，浪卷勢雄；山彎幾重幾重，一路桐花繽紛。邊三輪輕快下馳，一彎過一彎,一彎險一彎。最是第五彎急險，狀如U型，外崖高百尺，內坑深數米。忽聞前路近處轟鳴聲，邊三輪恰入正彎待轉。一輛裝滿竹子的解放牌卡車，虎咆熊吼，雖聽剎車聲，卻無停車意，直奔而來。千鈞一發(fā)間，我尖嘯一聲：“主任跳車！”我足登斗底，縱身躍上內坑的一棵楠竹，猛地向上爬了幾把，回頭已見陳主任連人帶車落坑。嘎吱吱——卡車終于停穩(wěn)。我驚呼陳主任?？ㄜ囁緳C也大聲喊著：“人沒事嗎？”我下到坑中，陳主任已從坑內爬起來了，我摸著他的手腳，他說無礙無礙，只見他右臂上被荊棘刺劃了一道口子，滲著血。司機很年輕，臉嚇得慘白，嘴里嘟噥著：“剎車不行了，剎不死……”我狠狠的批評他：“你剎不死車，差一點把我們殺死了……”陳主任抑制住我的火氣。他檢查了司機的證照皆全，要求他以后嚴格遵守交通法規(guī)，安全出車，謹慎駕駛。這時，我們發(fā)現邊三輪穩(wěn)坐坑里，已小憩片刻，毫發(fā)無損，頗為驚奇——原來內坑被責任山主堆了一層竹枝，儼然一張彈簧床。在刺蓬里找出警帽，陳主任端端正正戴在頭上，仿佛剛才囧事，不曾發(fā)生。三人同心使力，把邊三輪抬上路面，又是一腳點火。我說：“你是菩薩心腸！”他說：“我也有責任，應該讓他先過彎?！瘪偵相l(xiāng)場上，好幾個少年喊：“灰蛄牛！”熟人看著我笑，我知道都是善意的。
　　 張所長在鄉(xiāng)場上等候我倆多時。我們講了一路歷險。他說，我打了章所電話，按理該早到的。政府水池邊洗抹幾把，到松樹腳家庭餐館吃飯，在張所辦公室談正事。張所長二十幾歲，已主政幾個派出所了，很干練。他談工作思路清晰，頗有見地，比如他講打基礎要實，每個村建一支精干治安聯防隊伍，對外防流竄違法犯罪，對內管控重點人員，使派出所耳聰目明；打擊要快，重震懾，他剛到該所，三日內打掉了一個盜竊雞鴨狗的犯罪團伙，所以深渡所轄區(qū)兩年多無刑案，僅發(fā)兩起治安案件。陳主任問到工作問題時，張所長面色凝重地說：“現在的所長不好當呀！鄉(xiāng)所大多是一人一所，遇有重大案件或突發(fā)事件，無法及時有效控制，根本問題在于缺警力！保障不力，令人頭痛，大家都要找米下鍋……哎！”陳主任講到章所長徹夜辦案的事等等，慨然長喟：“這都是我們公安工作的現實問題，必須進行改革，否則就沒有出路！”我說：“主任，你文筆老練，功底深厚，寫一個調查報告吧？”
　　 幾年后，全國公安警務體制開始進行全面改革：建立中心派出所；全面推進執(zhí)法辦案規(guī)范化建設；全面建立警務保障機制；全面推進社區(qū)警務工作機制等等。
　　 那是一場深層次的公安警務體制改革。我是見證者、參入者，也付出了自己努力和心血。
　　 至于陳主任的調查報告,寫好沒有，是否呈報上級公安機關，我想已經不重要了。但重要的是我們基層民警，必須緊隨警務體制改革的律動，去清醒思索和依法履職，否則是要付出巨大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