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既往】記當年麥事(散文)
一
麥地,是指種植麥子的承包地。
永東河畔的村莊一到春天,更是水靈靈的。在陽春三月,鄉(xiāng)村顯得綠油油的,老遠就能感覺一股鄉(xiāng)村的清新。我的家鄉(xiāng)是永東河畔較大的村莊,村莊里的槐樹、楝樹、桑樹、梧桐樹等高大的樹冠把村莊的人家錯落有致地掩隔,那些房子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撒落在村莊的每個角落,彼此之間靠著裊裊的炊煙,還有“二子”“毛頭”的喊聲從村東首傳到村西口,連綴在一起。聆聽到這呼喚聲,便知這里有富裕安適。
民以食為天。村莊里的人家因地制宜。高垛長旱谷,長地栽稻子。人們越是在吃不飽的時候,越是向地里要食。低荒地、水澇田等低產(chǎn)地塊的土被村民們鍬挖肩挑,生生地弄出高產(chǎn)田來?,F(xiàn)在看永東河兩岸的土地,大小不一,高低不平,名稱如土地般,黃毛隔、蘇家垛、北灘子、西蕩、面前蕩等等。這些都是村里人的命根子。父親告訴我,他當隊長那陣子,帶領全隊社員大干了三個冬季,才改變了北灘子的十年九澇,一畝打不出兩擔糧的狀況,為此這大干的三年,不知和村民干了多少次架,被不理解的婦女扯破五件上衣,直到北灘子變成一等良田時,村民才翹起大拇指夸贊,也因為父親這股勁,被提拔到村里鄉(xiāng)上任職。他講話的時候兩只眼晴瞪著,很有些霸道,也很自豪。
地還是那些地,耕種的人卻一茬茬換。那天我隨父親去黃毛隔種麥,在地邊遇上村西頭的村民來種麥,父親停下撒麥種的姿態(tài),咂了一下嘴,表情似乎有些懊惱。原來我們的田鄰到這里耕種很不方便,灌溉、耕種都用我們隊里的。當晚,父親拎著一瓶大麥燒去了村西頭的隊長家,三塊豆腐燒咸菜,幾杯酒下肚,飛地的事就解決。望著村民們調田歡欣的樣子,父親也開心。父親站在被調整的麥地滿臉喜悅,好像這比一季麥子豐收更得意。他跺了跺腳下的土地,彎腰擼起一摞土,肥沃的碎泥土從手指縫跌落。爾后他又朝連通筆直的灌溉渠看去。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情況。北大圩一直是父親心中的結,公社為了貫通東西,新開雙營河,生生地將本隊的上等好地一劈兩開,北大圩帶狀躺在雙營河北,又不方便耕種,心里難受憋屈,有時還沒頭沒腦罵幾句粗話。
父親說,看著一大片麥地,心里才舒服。我理解父親的這種愿景,他總是想干大的,甚至想申請公社,邀請全公社的干部在麥地那開個現(xiàn)場會,他要介紹經(jīng)驗。
二
我畢業(yè)回村任聯(lián)隊農(nóng)技員,從老農(nóng)父親那里接觸土地里的知識,遠遠不能服務村民生產(chǎn)。我從市農(nóng)業(yè)技術推廣中心學習后知道了小麥的一生,主要包括生育前期的播種出苗至分蘗越冬、生育中期的返青拔節(jié)至孕穗、生育后期的抽穗開花到灌漿成熟等等,領略了播種墑情不足、揚花天氣不佳、收獲仍逢梅雨,那般艱辛與煎熬,也享受著齊穗的張揚、蠟黃麥飽滿、扛上糧倉準備數(shù)上鈔票開心的瞬間。待到收獲轉化成建房、學費等用處時,對自家?guī)桩€責任田更加珍視愛護。
這不僅僅是一個流程,更代表了農(nóng)人的一種暢快的心情,一切都在直線的邏輯里,用不著轉彎抹角就得到了耕種的結果。
鄉(xiāng)諺說,只有懶人,沒有懶地。村莊里的土地,在勤勞的村民們手中耕耘著,播種、鏟墑、洇水、施臘肥、除草、割麥、脫粒、揚場、進倉……自然,豐收的麥子也沒有虧待村民,面粉做成長壽的面條、蒸蒸日上的饅頭等等。土地養(yǎng)育了一方的人,人也在一方土地上生長。每一塊土地都有故事,都有傳奇。村民從來都是將土地視為命根子,從不論貧瘠或肥沃,總是攥在手中。沒事時,喜歡淹沒在麥地看出芽、待揚花、盼孕穗、期收獲,觸摸麥地的泥土味,聞到鄉(xiāng)村的氣息,回到人間最初的美好。
那天,我偶翻到一本市農(nóng)技推廣中心的教材《三麥栽培基本原理》,小麥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栽培作物之一。我國在殷代骨文中已有“麥”字,可見黃河流域于三千年已有小麥種植。1995年在安徽毫縣釣魚臺發(fā)掘出來的炭化小麥粒,經(jīng)標記測定,至少于2500年前的東周年代,栽培小麥已擴展淮河流域。小麥按種植季節(jié)有冬小麥和春小小麥之分。
三
此時,讓我們把目光從遙遠的古代,知曉麥子的源頭,明白它的身世,看當下的鄉(xiāng)村麥地。
剛剛分娩完秋熟的土地,身上還飄逸著稻谷的馨香,犁頭犁開泥花,鍬口挖開墑溝,就這樣撲入農(nóng)人的懷抱里。農(nóng)人們開著拖拉機旋耕土地,撒種的沿著墑溝揚臂,快速地將種子播入泥土,撒下是希望,是豐收的期盼。記得有一次曾隨父親到北灘子種麥。父親身上穿著帶補丁的衣服,背著最好肥料走向田野,給麥種安好家。然后每天都要到地里轉幾次,看有沒有麥子黃黃的嫩牙鉆出來,順手鏟起一鍬墑泥,輕輕地蓋在露種的身上,有了土壤的露種很快驕傲地和伙伴一起,咧著小虎牙笑了,它的笑聲甜在父親的心里。
父親對于麥子的種植和養(yǎng)護,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個中滋味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父親常掛在嘴邊的“麥黃不喜風,有風減收成”。一聽到廣播里預報有暴風來臨,他的臉上便會布滿恐懼,他知道正在灌漿的麥頭沉,麥桿還沒有老壯,一旦遇上大風,原本很擁擠的麥子就會被齊刷刷壓倒在地上,密實得進不了風和光,即使追施再多的肥,麥穗還癟了許多,如再下場連綿雨,不透風光的麥秸桿們霉黑一片。鄉(xiāng)諺說,小滿風,穗頭空。到了小滿節(jié)氣,天漸漸地熱了起來,不出三四天土地烤裂了,麥子炙黃了,地里沒有水分,被風吹了,此時正在灌漿的麥子,早早地苦黃了臉,此時的父親自己也像病魔纏身般難受。就這樣,在期待和細心護理下麥子一天天長高長壯。
麥子不成熟父親發(fā)愁,麥子黃成了一片又一片父親也發(fā)愁,怎么讓那些黃透了的麥穗走進家門又成了問題。此刻猶如大姑娘般的一片片的麥子站在村莊的面前,讓人心動、也讓人惱心。一進農(nóng)歷六月,整個鄉(xiāng)村都沸騰起來了,天剛蒙蒙亮,父親在門前的槐樹下,騎在大凳上,腳邊放著幾把鐮刀,那粗糙而厚實的大手從水桶里撈出浸泡了一夜的老城磚后,緊緊地握著鐮刀柄和鐮刀尖“哧哧”地磨著,濃濃的鐵銹水沿著鐮刀彎曲的身體流淌,再老練地用大拇指在鐮刀刃上試著,臉上洋溢著豐收的喜悅。母親拿著父親新磨的鐮刀,如虎添翼,一到田里,只見她低著頭、彎著腰,鐮到麥倒,只需片刻,麥田里就出現(xiàn)了長長空地。那年初中剛畢業(yè)的我也參加了麥收,初次下田,不知輕重,只顧著興奮與沖勁,剛開始就猛起來,沒多久就禁不住直起腰歇歇,引得隔壁的三嬸說,心急吃不得熱豆腐,要慢慢來。不知是熱還是羞的我,滿臉通紅通紅的,但回頭望一望那剛剛割下的一堆堆的麥把,心里還是忍不住的一陣得意,擦汗時,我能聽到的就只有麥穗砸在地上的聲音了。
這些天里,村莊里沒有了閑人,到處一片忙碌的場面,農(nóng)人們沒有了白天和夜晚的區(qū)別,一門心思都是割麥,冒著毒日頭,灑著滿身汗,揮鐮收割,布谷鳥和花蝴蝶們眼睜睜看著一片片的麥子被人們割下來,捆成捆、碼起來,然后將一個個的麥把兒用挑、拉、拖各種方法運到麥場上,等候脫粒,讓麥子跟那些麥桿、麥葉、麥芒們……通通分家。
麥子長在地里,自然離不開農(nóng)人們辛勤勞作。一株麥子成功逆襲成農(nóng)人餐桌上的美食,娧變成農(nóng)人口袋里鈔票。
四
元旦回鄉(xiāng)陪父親聊過往,他告訴我那個小麥當韭菜的知青走了。那年從城里來了個知青到村插隊,看到綠油油的麥苗說,他最喜歡吃韭菜了。當時村民們都哄堂大笑起來。至今村里人還會拿他當說笑:小麥當韭菜。聽了他話之后我沉思良久。
韭菜與小麥不識,不能說明一代人無知,而是忘記了糧食是人的命根的道理,是時代的悲哀?,F(xiàn)在生活在城里的小朋友肯定也會鬧出“小麥當韭菜”的笑話,是因為他們遠離田野,遠離綠色。沉迷電子產(chǎn)品,浪費糧食成了一個心結。
可能,再過二十年,人們就不會再知道曾經(jīng)的麥收。如何喚起人們的記憶,因為記憶不老,我來記下吧。
豐滿的麥事,也是游戲,是生活的最好游戲。一地麥事,是村莊永遠盛宴,在所有的農(nóng)事里,我更愛幾乎貫穿全年的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