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凡】老余和他的女人(小說)
老余年齡不大,直到他的生命固化也不過四十多歲。他是一組裝卸隊的隊長。在我們這一帶,但凡有一點頭銜者,職位只要不大,都習慣上稱之為老某某。老余的稱謂也就顧名思義了。
我寫他,不是因為他有多卓著,扎根在我心里而不朽,或者是創(chuàng)造出什么經(jīng)天緯地的奇跡和價值。相反他除了自身功能的吃喝拉撒,除了會向施舍他的人竭力地搜刮點錢財,幾乎就沒有一件事情能拿到臺面讓我記住他有什么好。
我與老余的謀面和交集是純粹的雇傭關系。當時我們公司由于內(nèi)部員工少,裝卸的活全部外包,而老余領導的隊伍就是我們的主力軍。
老余給人的印象沒有一點領導范兒。這是最要命的。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但凡有領導范兒,隊伍也有規(guī)矩,不需要雇主操心。而他們不行。
當一支支干裝卸的別動隊穿梭于大街小巷以電動車為出行工具,輕騎兵一樣陣仗的時候,他們還在為自行車王國的時代做最后的倔強,每次都是司機們盼星星,盼月亮,直盼得眼睛泛著綠光,生產(chǎn)幻覺的時候,他們才以奇形怪狀的姿勢,吃力地腳蹬著發(fā)出吱吱呀呀各種異響的自行車,歪歪扭扭地龜速而來。那種形態(tài)各異的姿勢令人忍俊,如果他們穿著白背心,黑緞子上衣,再斜挎一把盒子槍,簡直就是一簇活脫脫從抗日戰(zhàn)爭時期穿越過來的漢奸隊。
正因為他們一幫人馬行動遲緩,所以老余為安撫軍心對我有說不完的謊話。有一回竟然離譜到從最開始相告還有五分鐘的路程,到已經(jīng)來到公司門口,直到最后三個多小時才見到他們的鬼影子。為此他也沒少挨訓。可他的脾氣好,任憑你怎么生氣,怎么數(shù)落于他,照樣嬉笑著賠不是。這樣的事情多了,也就司空見慣。巴掌不打笑臉人,又能把他怎么樣呢?
然而這些都不是重點。能夠讓我記住他,并難以抹去記憶的還是他的裝束。
他的拉跨比起他落伍一個世紀的裝束那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一件褪色的?;晟涝谙奶煲回灥降?。即使冬天,半新不舊的襖頭兒緊裹著他略顯肥胖的身桿,嚴重傾斜了應有的黃金分割點,故而袖子顯得短小,手腕露在外面。問之,則曰:這樣穿著隨活。
袖短,就意味著手長。即使體型與四肢符合黃金比例,視覺效應也顯得他的手特長。他的品行與他的衣著打扮幾乎如出一轍。
他的索取對象是司機。他知道得罪司機不要緊,反正是一錘子買賣。他大多索取飲料之類。至于一些小費,那就要看人下菜碟。他很會揣度人的心里,知道什么人可以索取得來。聽話聽音,對于那些連飲品都沒戲的鐵公雞,也就不動這門歪心思。他把看、嚇、推、宰這幾場拿手好戲應用得爐火純青。司機固然是希望裝卸得越快越好。他會按百變套路去索要。當然,嚇唬的手段并不是靠淫威,而是找各種理由,各種車況的原因,譬如貨物裝得零亂,不好卸,走人;貨物裝得太高,不好卸,走人;高欄太悶熱,怕濕透了他的御賜四團龍補服,走人??傊苷业綌?shù)不清的理由打退堂鼓,拿捏司機的七寸比懸壺濟世的先生把脈問藥都穩(wěn)。司機急于趕路,或不耽誤下一單的活,基本上會妥協(xié),并討好于他。他先是推脫,直到司機的防線徹底被他打亂。他見時機成熟,便樂呵呵地拿軟刀子開宰。他的心不貪,索取得都是司機們能接受得了的。
老余雖然有點財迷,但也不是盡管剝削,沒有人情味的主。有一回,他與一司機講好了小費問題。就在司機調(diào)整車輛時,不小心把工人的電動車撞壞了,賠了不少錢。老余見狀很是慷慨,大手一揮:“小費免了?!?br />
其實,老余并不是我們像伯樂相馬一樣發(fā)現(xiàn)他這個“人中龍鳳”,而是由老姚委派而來。因為我們與老姚是老交情,就像高手過招,既然他特別引薦,我們必須接住。當時在這一帶,老姚領導的裝卸隊最大,接活也多。有時候他也忙不過來,但他很熱情,會聯(lián)系另一班裝卸隊,這樣就省去了我的很多麻煩??傊灰?lián)系他,一個電話就能全部搞定。于是聯(lián)系他成了首選。
老姚的姐夫老朱起先跟著他干,后來有了一些人脈就拉起一支隊伍單飛了。老姚的隊伍逐漸壯大,客戶也足夠多,就不再領著人馬東奔西跑,而是把工人分若干組,每一組都有隊長。他自己坐在辦公室里,守著電話接活,然后再分撥下去。
干裝卸活,全部是靠人脈積累。老朱人生路不熟,難免會饑一頓飽一頓。工人最實際的問題是要有穩(wěn)定的收入,不然就只能散伙。老朱沒辦法,又腆著臉子找到老姚。畢竟一拃沒有四指近,老姚分派活時,都是把好活分派給他。于是老朱的隊伍也就成為我們公司的???。
老姚的利潤全部是靠提成。裝卸隊隊長的利潤一部分是靠自己實干,還有一部分也是靠提成。這種自上而下的關系就是所說的層層盤剝。慢慢的,老朱就有了足夠多錢。多到可以去煙花柳巷里醉淫飽臥,多到可以包養(yǎng)女人。有一回,這種不能見天日的事情讓聞風捉奸的老姚在床上逮個正著,一怒之下毒打他一頓,把他的門牙還揍掉一顆。從那以后,老姚再沒有給他派過活。
自從老朱東窗事發(fā),來我們這里替補的就有了兩支裝卸隊,一支是老余拉的,還有一支隊伍是外地人當隊長。那個外地人姓王,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他手下的工人都稱他為眼鏡。雖然這個綽號有點對人不尊敬,我也只好在叫他的時候,把老什么都省去,直接喊他:眼鏡。
眼鏡老家離這兒千里遙遠,也沒親沒故,是被一個做傳銷的朋友騙來的。他被騙光了家產(chǎn),無顏回去,就干起來裝卸活,時間長了,終于熬了一個隊長的位子。眼鏡有威懾力,隊伍也有約束性,但來這兒的趟數(shù)沒有老余多。
老余干起活來倒是沒挑剔的。給我們從不講條件。這也是我對他并不太反感的原因。卸貨時假如沒有叉車,給他一輛小推車,也不抱怨。兩塊厚實的木板合并在一起作簡易搭橋,他能扛著幾十斤重的貨物從這一排貨物跑到另一排貨物上去。
他的手下有一個年輕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僅知道他姓胡。這樣的人就如同古代茶館跑趟的,都是以小字輩開頭。我索性稱他為小胡。
小胡有二十來歲。這個年齡正是青蔥灌漿期,靠出苦力掙錢著實少見。他是宿州人。在這之前,他在縣城的淀粉廠上班,干的就是裝卸活。現(xiàn)在他還是干這一行當,因此輕車熟路。他多多少少有點強迫癥。碼垛慢,但很工整。一垛碼下來,四角包裝袋邊沿封口余線串珠一樣自上而下呈一條線下垂,煞是好看。他與老余的關系非常好。當老余開始演戲的時候,他便搭配著把雙簧唱得有板有眼。
狼狽為奸的是他們兩個,坐地分贓的也是他們兩個。飲料他們可以與工人共享,小費之類,其他工人也只有眼巴巴望著的份。
老余說話牙齒漏風,吐詞也不怎么清晰,雖是本地口音,后尾音卻有點重。至于是哪兒人氏,他從不提。閑談中,他不僅不談關于任何家庭信息,甚至連家長里短也從來不提。
老余和小胡都是在市郊區(qū)西閣街租住。他們離得近,雖然老余從來不談自己的身世,時間久了,還是透露出一些零零星星的碎片。
小胡說,老余本來是有家有舍的。還曾經(jīng)有個孩子。因為他長年在外打工,顧不上家。再有,他媳婦也不怎么守婦道,跟著他過不了窮日子,后來和她姘居過的男人跑了。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連養(yǎng)了許多年的孩子也是那個人的。繞了一大圈,老余又回到了原點。老余家窮,再也沒有娶媳婦的本錢。有一天他干裝卸晚上回家,遇到路邊有一個憨女人,無家可歸。老余見她可憐,便把她領回了家。那女人的精神時?;谢秀便保嫌嘁矝]有嫌棄,他們兩個是彎刀對著瓢切菜,就這樣將就著在租住屋里過上了。老余不圖別的,只求回到家里能有口熱乎飯吃。這最基本的愿望也成了奢望,因為那女人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他以前是沒錢,娶不上媳婦?,F(xiàn)在當了隊長,有錢了,卻給她培育出來感情了,不離不棄,掙了那么多的錢,都為她看病填了這個大窟窿。問題是那女人的病一直不見好轉(zhuǎn)。
“也不知道老余啥時候能跳出這個苦海?!碑吘剐『c老余摸爬滾打這么多年,積累一定的感情,無不替他擔憂,嘆了一口氣說道。
天氣無常是乍暖還寒,陰晴不定。人生也是如此。誰都不知道未卜的前程究竟是花團簇擁還是暗流險灘。
春天漸漸遠去,裝扮公司廠區(qū)的紫荊花開始凋零,初夏的陽光也炎熱起來。撲落一地的花瓣失去了嬌嫩的色澤,變得枯萎,且蜷縮成一團。夏天的雨說來就來,那些沒有被疾風卷走的花瓣由枯萎狀慢慢就變成了泥土的顏色,直到完全融合在泥土里而失去任何的風骨。使人再也無法想起,這兒曾經(jīng)有過它們燦爛的姿彩和它們裝扮得靚麗天空。
經(jīng)常在眼皮子底下轉(zhuǎn)悠的人越容易讓人產(chǎn)生麻痹和視覺上的疲勞,以至于靜悄悄從你身邊溜走都不易覺察。老余什么時候不曾來裝卸,朦朧間還真不好算這個日子。這個夏天我們比往年的夏天購買的純凈水多了起來,因為眼鏡領的一支人馬來我們公司裝卸貨的次數(shù)居多。眼鏡他們不向司機索求上檔次的飲品,只是腳踏實地地干活。即使偶爾老余的人馬來一趟,也是小胡帶隊。沒有了老余,小胡整個人變了。不僅不再向司機索要什么,說話也少了很多。
從骨子里講,對于老余我還是有些偏頗。畢竟,現(xiàn)在什么都講求效率和快節(jié)奏,倒是希望眼鏡的隊伍能完全代替于他,因此淡化了老余在我心中的位置。他的缺席就如同擦身而過的陌生人,沒有任何分量,也就無心問起。有一回我好奇心突發(fā),就問眼鏡,他詭譎地一笑說:“老余呀!在干一個大工程——爬高煙囪去了?!?br />
都說同行是仇家。這句話用到哪兒都恰當。他的笑里帶著輕藐和說不出來的竊喜。我想,那一定是老余的跳槽給了他更多掙錢的機會,所以才這么蹁躚得意,就再沒有問下去。
有一天,我和小胡談起這事兒,小胡說,老余在幾個月前出車禍死了。
至此,我才想起來眼鏡說他爬高煙囪的事情。原來他是說的江湖黑話。
小胡還說,自從老余死后,他的憨女人突然像通了靈、開了光一樣有理智了,不吃也不喝,現(xiàn)在瘦成了一把骨頭。在火化那天,她發(fā)瘋一樣地哭鬧著躺在前面,死活不讓人往外抬。現(xiàn)在她嘴里不停地喊著老余的名字到處跑。
由于城市規(guī)劃建設,我們公司也列入了拆遷范圍。情急之下,又找不到合適的場所,就在距離徐州數(shù)百公里的邊陲城市買了一個廠房。當然人總能適應不同的環(huán)境,來這兒接觸的也都是陌生的面孔,但在哪兒都能由生變熟,只是需要一段時間,一個過程而已。在這個過程中,所接觸到的每一個人也都從單純漸漸變成了有故事的人。這些故事羅列在一起,都有血有肉,有空靈,有感動。但我依然像平靜湖面上驟然生出的漣漪一樣偶然會想起來老余,還有那個憨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