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陽是我這一生始終就夢牽魂繞的地方，雖然在那千年古郡我僅僅生活不到兩年，而且那兩年里，勞作依然是那般繁重，生活亦不清閑，甚至是一如既往的艱辛。然而，那卻是我從家鄉(xiāng)河南豫東出走之后，在飄泊生涯中最感愜意，最覺舒心的一段時光。在那里我走完了少年時代的最后一程，在那少年的最后一段征程的歲月里，我結(jié)識了我少年時代最要好的兩個小伙伴。他們給了我精神上的慰藉，他們給了我生活上的幫扶，他們給我?guī)砹烁嗳诵缘纳屏己驼\懇，讓我前行的路上總有一縷照徹心靈的陽光。
　　 去岳陽是一個偶然的生活機遇。1975年底因四人幫倒行逆施甚囂塵上，階級斗爭沸反盈天，政治形勢更趨緊張，生存空間更加窘迫，精神壓抑無復(fù)以加。我和三弟在灰渣磚廠雖出賣的是苦力，流血流汗，但即便如此也因四人幫的上山下鄉(xiāng)政策，經(jīng)常性清理城市閑雜人員大小活動，我們便常常被清除，停工失業(yè)，無以為生。好在年底我從瀏陽接回了學木工的二弟，讓他帶著三弟從大姐家開始，打家具掙飯吃。我因從小就缺少動手能力，運動細胞更是負數(shù)，笨拙如我便只能一失業(yè)就坐吃山空。當時岳陽洞庭湖畔的城陵磯正在興建一所超大型的化肥廠，大姐所在的化工廠和姐夫所在的氮肥廠有大批技術(shù)人員調(diào)往那里籌備建廠。而那里正開山劈嶺，大興基建，據(jù)說需要大把的勞動力。于是我便去了岳陽。
　　 岳陽是湖南省轄的地級市，是湖南軍工煉油化工造紙的重要工業(yè)基地，也是洞庭湖與長江交匯的重要港口城市。它位于湖南的東北部，北枕長江，南匯三湘四水，腹抱洞庭湖，東貫京廣鐵路，是湖南江湖交匯，水陸交叉，物產(chǎn)豐饒，人杰地靈的湘北重鎮(zhèn)。這里歷史悠久，人文薈萃，風景秀美，民風淳樸。這里曾是名人匯聚之所，是軍家必爭之地，這里有天下岳陽樓，湘楚洞庭水。我這次重返岳陽并落腳岳陽，我興奮不已，激動難抑。如果不是命運的鬼使神差，我多愿做岳陽一個安分守己的子民，而絕非匆匆的過客。
　　 第一次去岳陽，我是在文革初期，那正是破四舊反封資修鬧得最兇的時候。我的小姨媽因姨爹的問題受牽連，被迫下放到岳陽華容縣交通最邊遠，生活最艱苦的水鄉(xiāng)。姨媽好在因出身好，被分在公社供銷社做會計。姨爹原本就是在中央外貿(mào)部打成右派后下放到岳陽商業(yè)局的，這次便一擼到底，住進了真正的牛棚。他的家只是和生產(chǎn)隊喂養(yǎng)的黃牛水牛用木柵欄隔開了，一邊是臭氣熏天的牛欄，一邊是姨爹帶著三個兒女居住的茅棚。那次離開姨爹和表妹表弟居住的茅棚時，表妹和表弟站在牛欄邊洞庭湖畔的堤壩上，在絲絲春雨的朦朧中向我揮手依依作別的情景讓我至今難忘。那次離開岳陽時正值夜半時分，當從漢口開來的，整節(jié)車廂擠滿了人的綠皮慢車，鳴著汽笛徐徐把我載離了黑影幢幢的岳陽時，望著夜幕下閃著一片白光的洞庭湖，我暗自垂淚，心傷不已。是在為小姨媽一家的遭際，為自己的父親和兄弟們身陷豫東老家的苦難，為整個茫茫九派的中華正遭受始無前列慘無人道文化大革命的劫難而暗自幽咽，傷心垂淚嗎？我說不清道不白，只是 別有一腔苦楚在心頭。
　　 第二次離開岳陽，是離別生活了多半年之久的江北水鄉(xiāng)。江北水鄉(xiāng)與岳陽的城陵磯隔水相望，雖只一條并不寬廣的長江橫亙在中間，但江南江北卻是城市與鄉(xiāng)村，繁華與落寞的分水嶺，是幸福的向往與苦難遭際最難逾越的一條鴻溝。那時在江北水鄉(xiāng)外出割蘆葦與背蘆葦進船艙的時候，躺在船艙西望墮江的夕陽，東望佇立在渺遠洞庭湖邊的岳陽樓，我不止一次的念誦著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的后兩句：“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但涕下之后呢，還是逃脫不了，肩扛著四梱重達百斤的蘆葦，腳踏著晃蕩滑溜的跳板，眼望著冰凌的寒江，一步步艱難地把船艙里堆積如山的蘆葦背到江邊。我那時可曾想過有朝一日，我又會重返岳陽，不是扎根岳陽，而是又一次成為岳陽的匆匆過客呢？當然這一回在岳陽生活的不長歲月里，自己總感覺那是做穩(wěn)了兩年奴隸生涯的狂歡。
　　 我還是幸運的，這次到岳陽的第二天我就加入了岳陽城北基建隊，又一次做了挑夫，不是挑爐渣煤灰而是挑土石方。仍然是計件，不是論斤兩，而是論立方。挑的土石堆積成方，然后長乘寬乘高，一方多少錢，記數(shù)月底發(fā)放金錢。我到底是在株洲灰渣磚廠歷練過，雖說不上是挑夫中的“洞庭湖的麻雀，經(jīng)過了幾番風浪”，但在化肥廠籌備處一群技術(shù)專家的子弟們中，我還是扛得住辛苦，經(jīng)得起磨難的。
　　 化肥廠籌備處設(shè)立在岳陽的七里山，顧名思義離岳陽城七里的一片山地之中。這片山是一處連綿的丘陵，正處在岳陽城北與城陵磯港口以南各七里之遙的中間。這片丘陵若干年后便要聳立出湖南一座規(guī)模最大，設(shè)備最先進，生產(chǎn)的氮肥最優(yōu)質(zhì)的現(xiàn)代化化肥廠。當時云集這兒的技術(shù)專家是來自全國各地化工化肥行業(yè)的精英，尤以株洲化工廠，株洲氮肥廠，資江氮肥廠來的技術(shù)專家最多。而隨他們前來的他們家屬子弟，在沒投產(chǎn)前，又還沒進廠時，也和我一樣參與到基建隊伍中，靠力氣掙錢。當然他們又和我不一樣，他們今后是有可能進廠當工人的，挑土石方也是暫時的過渡。所以，他們并不像我有生存上的壓力，不完全靠挑土石方養(yǎng)活自己。他們挑土石方掙的錢，或許是補貼下家庭，或是掙幾個自己的零花錢。
　　 我們這支隊伍還有少數(shù)下鄉(xiāng)知青，他們不愿呆在他們下鄉(xiāng)的農(nóng)村，情愿在城市里有一搭沒一搭的找些零時活，掙錢養(yǎng)活自己。他們也感覺自己生活無望，在城里滯留也常被居委會或派出所請去辦學習班，學習結(jié)束立馬監(jiān)督你買車票下鄉(xiāng)。然而這站上車，下兩站下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盡可能逃過居委會派出所的監(jiān)督，四處飄泊。既然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不同的境況，相似的遭際，于是我們便很快交好，話題融洽。我們勞動休息的間隙，我們吃飯的時候，我們收工回家的路上，都是彼此交談甚歡的時刻。甚至是上廁所，去澡堂我們也談興正隆，樂此不彼，樂而忘返。我們沒有利益的交割，我們沒有勞作的糾分，我們沒有強弱的爭執(zhí)。一起挑土石方，擔多挑少毫不相干，掙錢多少，互不打探，鼻涕流到口里，各吃各的。
　　 介紹我進去挑土石方的是我大姐原來的同事，他是原株洲化工廠中心實驗室的工程師，他叫江代科。同事總是戲稱稱他為江代科長，他樂得哈哈一笑。他和他愛人都是四川人，是四川大學既不同系也不同屆的同學。江工年齡不到五十，人爽快樂觀，大方豪氣。他中等身材，面色熏黑，一口牙齒煙熏火燎，黃黑相染，且有兩顆門牙爆突。高鼻子大眼睛薄嘴唇，常?？烊丝煺Z，笑聲瑯瑯。江工的愛人姓楊，是財會專業(yè)畢業(yè)的高材生，曾在株洲化工廠任總會計師。據(jù)說凡經(jīng)她審計的賬目，你找不出任一處財務(wù)疏漏。相反她若去查別人的賬目，你就是把賬做得天衣無縫，她也可以雞蛋里挑出骨頭來。江工他們夫婦沒有生育，一輩子無兒女，后來領(lǐng)養(yǎng)了工廠附近一個居民家的兒子。他們倆口子視這個兒子為掌上明珠，百般呵護他，供他讀書學習。這個兒子長得帥氣，但并不怎么會讀書。
　　 江工很關(guān)心我，他看我剛到岳陽，他便安排我住在他宿舍里。他的宿舍安排了兩位工程師，恰好另一位工程師去北京公干了，他的床空著，江工遂安排我暫時借住那位工程師的床鋪。江工還給我買了半個月的飯菜票，讓我十分感動。我第一個月掙的錢就立馬先還江工替我買的飯菜票錢，但江工推辭不要。他說我大姐與他是實驗室的同事，幾張飯菜票又能用多少錢呢？我很是感謝江工，于是我每天收工吃完飯到寢室，我總是把開水打好，洗腳水也打好。同時還把房間的衛(wèi)生收拾好，屋子里很整潔，江工也很高興。江工有個特點，每次是上床睡覺前洗腳，他飯后要散步，要與同事下兩盤棋。我和江工住了一段時間后，那位同寢室的工程師回來了，于是我便搬了出去。
　　 在岳陽挑土石方時和我最要好的有兩位小伙伴。一位是跟隨他爸媽從株洲化工廠一起來岳陽叫許展的男孩，他小我7歲，在岳陽一中讀完初中，他就下學了。他跟我說，他不喜歡聽岳陽話，尖聲細氣的湖北調(diào)子，聽起來又土又不舒服。還是普通話好聽，抑揚頓挫，聲音平和，語調(diào)親切。再說株洲是移民城市，全國各個地方的人匯集一起，基本是用普通話交流。尤其是株洲大一點廠礦的家屬子弟都是講普通話，從不講株洲本地方言，而且還嫌本地方言太土，甚至還調(diào)侃取笑本地方言。許展說，岳陽人只講本地話，很少普通話交流，就連岳陽一中，算得上是湖南的名校，老師們居然用本地話上課，聽起來實在沒勁，有時還聽不懂。
　　 許展個子單瘦高挑，長得濃眉大眼，鼻挺嘴薄，皮膚白晳。他十指尖尖宛如蔥白，兩腿長長如同鶴足，走路不疾不徐，姿勢優(yōu)雅。他脾氣也不錯，對人很溫和禮讓，但他并不善于和人交談，只是安靜的聽別人說話，偶爾甜甜的淺笑一下，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齒來。許展的父母都是浙江人，而且他父母是姑舅老俵結(jié)親，倆人很恩愛和睦。他父母都是50年代的大學生，一對很有休養(yǎng)的知識分子，溫文爾雅，親切待人。他們對子女的影響很深，對子女的教育也抓得很緊。但我當時不明白，許展的輟學，還有江工兒子也沒讀完高中就輟學了。知識分子的家庭應(yīng)很看重讀書的，為何兒女們輟學，他們竟聽之任之呢？
　　 后來我自己當了老師，我對文化大革命中初高中的學校教育深刻審視反思后，我理解了，之所以50年代大學畢業(yè)的知識分子，對兒女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學校教育有些許冷漠，是因為他們對文革中初高中的學校教育太過失望。何況大學也停止了招生，推薦工農(nóng)兵上大學也很難學到什么真才實學。而且初高中一畢業(yè)就要上山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所以，他們寧愿兒女們在家待業(yè)或下農(nóng)村，尋找機會能招工調(diào)干。文革中流毒很深很廣的讀書無用論，真是貽害了一代人呀。
　　 許展和我交好，是文學故事的媒介。許展對中外古今的文學故事興趣濃厚，而我憑著小學初中文學繪本和文學書籍的熏陶，憑著童年少年像廖伯伯和賴蛋老伯的民間文學故事給予我的儒染，我便照本宣科講一些文學故事給小伙伴們聽，或根據(jù)記憶瞎編些故事給他們聽。許展是我最忠實的叫眾。勞動間隙，勞動收工，下雨天干不了活，小伙伴們總是央求我講故事。我呢孤身一人在岳陽，勞動之余也的確無趣，于是我便也借故事來充實和調(diào)劑自己的孤單生活。兩相情愿居然讓小伙伴們對能夠胡謅亂編幾個故事的我，有幾分崇敬，尤其是許展。許展還把我介紹給他的父母，給他的弟弟。雖然許展小我許多，他的經(jīng)歷讓他單純得如同一張通透的白紙，但這絲毫也不影響我們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后來土石方工程結(jié)束后，我去了岳陽血防站，跟隨大型機械滅螺隊當飲事員。許展則下鄉(xiāng)插隊在岳陽近郊，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許展下鄉(xiāng)后我們還有一段往來，我去過他下鄉(xiāng)的地方看望他，他特別高興。他帶我在他下鄉(xiāng)的知青點和勞動的田間地頭轉(zhuǎn)悠了大半天，很熱情地向他的知青伙伴介紹我。許展回岳陽探親時，也去看望過我。那時我跟隨的機械滅螺隊，為了抓經(jīng)濟承接了城陵磯港務(wù)局的土石方工程。我們的駐地就在長江邊，隔江可望見我曾勞作生活過大半年的江北水鄉(xiāng)。
　　 我們駐地的江邊是一排排建筑極為漂亮的西式別墅，很有中世紀哥特式建筑的風格。這些造型獨特美觀的建筑群，綠樹掩蔭，花徑別致，還點綴著中式的亭臺水榭。到處是花團錦簇，魚戲碧水，鳥雀歡鳴。建筑群前數(shù)條曲徑到江邊交織成一條沿江的幽靜小路，小路兩旁是白玉蘭裝飾的路燈，兩行路燈掩蔭在道旁參天合抱的古樹中。這處美麗壯觀幽靜宜人的建筑群曾是當年來華的蘇聯(lián)專家居住的別墅區(qū)，后來蘇聯(lián)專家撤走后，這里就改成了長江航運局城陵磯港口的辦公場所和對外的招待所。我們駐地的住處原是港務(wù)局一處廢棄的倉庫，隔堵墻壘起灶就有了廚房。滅螺隊就在廚房邊隔了間小房子做隊里的保管室兼我的住房。許展那次是直接從他下鄉(xiāng)的知青點來看我的。他說他很想再聽我講故事給他聽，于是他便留下在我那兒過夜。
　　 我?guī)マD(zhuǎn)悠了別墅群，又領(lǐng)著他沿江邊那條林蔭小路去到江邊。我們邊走邊講故事，也透過搖曳斑駁的樹影望到了江面點點晃動的漁火。當時我腦海中立即跳出唐代詩人張繼的《楓橋夜泊》中的兩句詩來：“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這兩句詩很合那晚的意境，也是霜天，也有漁火，也有江帆船影，只是那參天合抱的古樹并非紅楓。然而那些參天合抱的古樹卻比紅楓更有詩意，它見證著我與許展的友好情誼，根深葉茂，地久天長。
　　 在岳陽我還和一位小伙伴交往甚密，他叫唐建華，我們喊他“糖包子”。他是邵陽洞口縣的，他爸爸是洞口縣下面一個公社的書記，調(diào)到岳陽氮肥廠籌備處任材料科科長。唐建華一家都樸實厚道，待人真誠熱情，他有三姐弟，一個姐姐，一個弟弟。他弟弟和他年歲差很多，他和姐姐大概也就差到四歲吧。唐建華操一口濃郁的邵陽普通話，他和我們一起干活時，往往一說話，腮幫子就鼓起來，于是許展就說，你說話就好像嚼包子，我們叫你“糖包子”好啵。唐建華笑了，他是那種沒啥脾氣的人。唐建華干活很勤快，不像其他來自城市的小伙伴常常偷懶，畢竟他是從農(nóng)村來的。他的憨厚樸實和滿臉的笑意，贏得了大家的喜歡，大家都愿和他做朋友。
　　 從七里山到岳陽城北不遠，那時還未通公共汽車。我和唐建華、許展三人常在工閑時走路去城北玩。七里山到城北有兩條大路，一條寬闊的馬路通汽車，人來熙往。另一條是洞庭湖的堤壩，堤壩很高，但不太寬闊，也不準過汽車，手扶拖拉機倒是可以過。堤壩里面是岳陽的漁場，千畝漁塘交錯相連，塘埂上是一排排枝繁葉茂的大樹將千里漁場隔成一方方閃光閃亮的水面，如同一塊塊耀眼的明鏡。讓人很容易聯(lián)想起朱熹的那首“觀書有感”的詩來。只不過這里是“千畝方塘萬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唯有洞庭活水來。”
　　 堤壩的外側(cè)更是風光無限的八百里洞庭。因從岳陽城北就是洞庭湖與長江的匯合口，這里浪翻濤涌，水勢磅礴，江湖相交，煙波浩渺。一湖帆影，一江百舸，清風漁歌，麗日朗月，高天滾滾，云霞四射。是一幅濃彩重墨的油畫，也是韻筆疏朗的水墨畫。你縱情相望便會心曠神怡，憂樂難分，寵辱不驚。頓時你的心底也會萬分感嘆，啊，這到底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還是人類偉力的巧奪天工，把這方無邊無際的水域造化成了詩畫交融的天堂？我們?nèi)齻€小伙伴，我們?nèi)齻€好朋友，每每走在這長長的堤壩上，總感覺自己的眼力不夠，愿上天再賜我們一雙慧眼，我要把這迷人的美景看過夠。
　　 然而怎么能看過夠呢，岳陽歷史悠久，人文匯卒，風光旖旎，物阜民豐，這是一方湖光山色的仙境，更是一處物華天寶，人杰地靈的天上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