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婚姻是一條河流(小說)
婚姻就像兩條鐵路線向著同一個方向延伸,不可能都有方向盤,只有達成共同愿景才能走向更美好的明天——奧斯卡·懷爾德
一
睡夢中,老鄭隱約聽到一陣叮叮當當?shù)捻懧?。睜眼一看,天已放亮,窗臺上有幾只鴿子在跳來跳去,它們白亮的羽毛在晨曦微露中顯得格外耀眼,像一團火焰瞬間點亮了這個明媚的早晨。
時光寧靜而美好,如詩,如畫,如夢。老鄭的心即刻被喚醒了。當鴿子撲棱著翅膀發(fā)出咕咕叫時候,他的心也跟著激活了,雀躍著,像兒時那樣從被窩里伸出一只手揮向窗臺,嗨,早上好啊!
咕咕……
這美妙的瞬間讓他感覺生命是如此美好,心底似有股暗流在涌動,渾身即刻有了無限活力,筋骨也飽滿起來。他很是享受眼前的一切,被窩里還留有淺檸的余溫,她的氣息也尚在,于是他又舒服地閉上眼睛等待淺檸喊他吃飯。
老鄭很少在家,大部分時間都在全國各地奔走。他并沒有太多留戀風景,心里只想怎么簽下單子。那個瞬間,仿佛春風拂面,他的生命就會煥發(fā)出新的光彩。然后他信心滿滿地奔向下一站,一站又一站,樂此不疲,沉浸在成功的喜悅中。
他撥通淺檸的電話,第一句話永遠都是,淺檸,我又拿下一單。他希望淺檸分享他的喜悅,淺檸卻沒有他想象中的驚喜,只是淡淡地一笑,老鄭,按時吃飯了嗎?什么時候回家?一定要注意身體啊!老鄭有些掃興,不耐煩地說,你老是問我什么時候回家,回家能掙到錢嗎?我能吃能喝,身體有什么好注意的。
淺檸不再言語,默默掛掉了電話。
自從上次住院以后,那些訂單一下失去了原來的意義,心底陡然升起一種無邊的凄涼。他想家,想父親,也想淺檸。這時候,一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就能輕而易舉地把他擊垮。落日黃昏下,習習微風中,一對牽手散步的愛人;清晨的路口,一聲孩子的尖叫;一間不大卻溫馨的飯館里,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著熱氣騰騰的面,都會讓他駐足凝神好久,然后若有所思地轉(zhuǎn)身眺望家的方向。
他知道響聲來自廚房,是淺檸敲擊出的鍋碗瓢盆交響曲。廚房有煙火,臥室有溫暖,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想好了,等過幾天去內(nèi)蒙古查看一下煤源,就安排一個員工去那邊把守,他再也不出去了。這樣想著,眼前開始出現(xiàn)各種風格的早餐,青菜烏雞湯面,蔥油青菜雞蛋拌面,南瓜鱈魚腸面,肉夾饃,蝦皮紫菜蔥花湯……一碗面,淺檸能做出百樣滋味,還有漂亮的果蔬拼盤和奶咖。
他不想賴床了,伸伸懶腰,就要起身。這時,忽然他的心口開始一陣陣地收緊,緊接著一陣劇痛襲來,來不及喊叫他就暈了過去。
淺檸做好早餐就開始喊,吃飯了,一連喊了三遍也不見老鄭出來,她就彎著腰貓著步走進臥室,剛把臉湊近老鄭,就立刻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大清早怎么滿臉是汗,她一把揭開被子,老鄭面色蒼白,身體蜷縮成一團。淺檸嚇壞了,不停地喊,老鄭,老鄭……沒有回音。
老鄭是突發(fā)性心絞痛導致的昏迷,好在有驚無險。趁他熟睡之際,淺檸和他的主治醫(yī)生進行了一次深入的交流,對老鄭的身體狀況有了更加詳細的了解。回到病房以后,淺檸憂心忡忡,醫(yī)生的話一直回蕩在她耳邊:這次雖有驚無險,但必須引起足夠的重視了,病人的體質(zhì)雖然很好,但因他有家族心臟病遺傳史,感染新冠病毒后代謝加速,營養(yǎng)迅速耗竭,他長期低能量低營養(yǎng)低蛋白飲食,導致氣血兩虛,再加上他血壓偏高,不確定情況隨時會發(fā)生。這次治療在藥物干預的基礎(chǔ)上一定要及時改變飲食習慣和作息時間,否則下一次就不會這么幸運了。
淺檸有個同學在感染新冠后突然離世,就是因為她常年熬夜,免疫力被病毒輕而易舉打敗,奪走了她年僅55歲的生命。想到這里,淺檸有些后怕。第二天,她就先斬后奏把公司交給女兒女婿去打理了。老鄭知道后沒有責怪淺檸,只是嘆了口氣,面向窗外,幽幽地說,公司可能就此落幕了,把那樣一個爛攤子交給一個丫頭片子,折騰不了幾天了!
淺檸只擔心他的身體,故作輕松地說,交給靜瑤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說了,不交給她又能交給誰,你這一個月就來了兩次醫(yī)院,我又不會管理公司。靜瑤又剛好失業(yè),她大學四年學的又是物流專業(yè),就當你獻愛心幫助下崗職工再就業(yè)吧!
這么多的巧合,老鄭有理由相信這是命運的安排,但他不想服從,卻也不想淺檸不高興,他帶給淺檸的痛苦實在是太多了。
二
老鄭的爺爺有四個兒子,老鄭父親排行老二。爺爺深受封建專制主義思想的影響,認為四個兒子均是他的私有財產(chǎn),他有權(quán)利操控他們的一切。大兒子為人憨厚老實,任由父親擺布。成年后,娶了阿花為妻,也是父親為他相中的。
阿花命苦,五歲失去父親,跟隨母親從河北一路討飯來到山東。當時老鄭的爺爺是村支書,見母女二人可憐,就把她們安排在村里閑置的牲口棚里。阿花母親念及這份大恩,在阿花18歲那年,爺爺托人上門提親,阿花母女感激涕零,對媒人千恩萬謝,阿花母親說,閨女終于有了歸宿,不愁吃穿,不再跟著她受罪了。
一年后,阿花生下兒子小虎。爺爺眉飛色舞,逢人就說,我有孫子了,他叫小虎,他叫小虎……
結(jié)婚后的老大想分家單過,但被父親一聲吼,就再也不敢提及此事。爺爺依然掌控著一家人的生活,四個兒子掙的錢必須上交,一切開支都由他說了算。
孩子三歲那年,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后,爺爺在炕上打盹,阿花在洗衣服,小虎光著屁股在玩水,老大就坐在馬扎上看他玩。老大為人憨厚老實,木訥,不善言辭。他很喜歡小虎,但他說不出一句親熱的話,也做不出任何疼愛親昵的表示。他只是專注地看著自己心愛的兒子,滿臉都是幸福的笑。
這時,貨郎搖著撥浪鼓經(jīng)過街門口,小虎一愣,隨即撒開腳丫子就往外跑,老大也就跟跑出去。貨郎放下貨架,拿起一顆糖,笑瞇瞇地問,小朋友,想吃嗎?
小虎一把抓過來就往嘴里放,這可把老大嚇壞了,他是沒有權(quán)利做主給兒子買糖的。他想搶回來,但小虎津津有味嚼糖的模樣讓他的手在半空中僵硬了,頓時心里涌起一股酸澀。小虎長這么大,一直和他們吃一樣的飯,家里雞下的蛋也是只有爹吃。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去炕上爹的口袋里掏出一毛錢又給孩子買了十顆糖。等爹醒來,小虎蹦跳著把一顆糖塞入爺爺嘴里,爺爺吃糖,爺爺吃糖……
爺爺問小虎,哪來的糖?小虎說爸爸買的。爺爺立即查看口袋,果然少了一毛錢,他火冒三丈,把老大喊來,開始質(zhì)問,為何不經(jīng)過他允許就私自給孩子買糖。老大說,爹,買了就買了,我多干點活再掙回來。
那也不行,入了賬,那就是公款,你這是盜竊行為……
老鄭姑姑恰好來了,想幫侄子說幾句話,卻一開口就被嗆了回去,我的兒子還輪不到你管。沒辦法,老大給爹跪下了,爹,家里的錢我掙得多,你看在這上饒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爺爺依然不依不饒,說,必須今晚晚飯前把一毛錢給補上,否則就滾出這個家。阿花在一旁嚇傻了,她絲毫沒有想到此刻丈夫的安危遠比一毛錢重要,可她腦子里想的是被趕出家門后,她又要淪為乞丐的悲慘結(jié)局,她只想盡快把一毛錢交給公公。她張皇失措地沖出家門,向著她的娘家奔去。
老鄭爺爺萬萬沒有想到,因為幾顆糖,就把兒子逼進了死胡同。老大萬念俱灰,回到房間里就找了根繩子懸梁自盡了。
辦完喪事后,老三老四紛紛逃離了這個家。半年后,阿花帶著小虎改嫁去了鄰村。
家里只剩下老二,也就是老鄭的父親。老二認為父親做得沒錯,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大于一切,掌管一家的生計很不容易,若人人都像大哥,這個家還怎么維持下去。
三
老三老四一去不返,杳無音信,爺爺不打聽也不過問,就像倆兒子是來串門的遠房親戚,住了幾天就走了。他依然我行我素,依然對著二兒子發(fā)號施令,也只有二兒子聽他發(fā)號施令了。他威風不減,整日陰著個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這是把失去兒子的痛苦全部發(fā)泄到老二身上了。夜到深處,他一個人默默走到村口,站在月光下最高的一塊土坡上遙望遠方,夜風微寒,他孤單的身影在風中晃動,是那么楚楚可憐。他老淚縱橫,回想著自己的無理和蠻橫,臉上不覺已明晃晃的一大片。很久之后,他雕塑一般的身體在月光下緩緩移動,兩行老淚已在風中干涸,只剩下隱隱作痛的胸口。
二兒子早已過了說親的年齡,卻沒有一個媒人愿意上門。老鄭爺爺急,托人從鄰村打聽到一個長相很丑且心智并不怎么健全的二婚女人。老鄭爺爺對老二說,女人就是為了傳宗接代,只要能生兒子,其他不用計較。
老鄭父親遺傳了爺爺?shù)幕?,處處管制老鄭,好在時代變了,老鄭接受的教育促使他急于想逃離自己的家,平日里他就處心積慮制造不在家的理由,比如一放學就去地里打豬草,直到天黑才回家,扒拉兩口飯就去睡覺,父親剛想說兩句,他就趴在飯桌上打起呼嚕。高中大學不得不住校,寒暑假又以打工為由盡量減少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父親縱然想一手遮天,怎奈天高皇帝遠,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是母親成了老鄭的軟肋,母親生下老鄭后就不能下床走路了,多半時候父親是不關(guān)心他的。為了照顧她,結(jié)婚后老鄭就把母親接到自己的新家,把父親一個人留在了老家。
開始,老鄭還擔心父親會跟過來一起住,但他還是不了解父親。村里有人問他,怎么不跟著老伴一起去兒子家享福。父親呵呵一笑,那是兒子的家,不是我的家,去他們家就得看他們的臉,我才不去呢。
在兒子把母親接走以后,因為沒有了病妻這個負擔,他倒是心情倒是比以前好了不少,自由自在地過著日子,想吃什么就買什么,老鄭給他足夠的錢,花完了就要,從來不過問兒子過得怎么樣。
為了支付母親高額的醫(yī)療費和父親的貪得無厭,老鄭迫不得已離開工廠,去開大貨車,那時候大車司機是他工資的兩倍。
淺檸在文化館上班,她很關(guān)注市場經(jīng)濟和行業(yè)發(fā)展,結(jié)合老鄭自身條件她看準物流運輸是未來發(fā)展趨勢,和老鄭一商量,兩人不謀而合,就貸款買了一輛冷藏運輸車。在這行待久了,老鄭也慢慢積攢了一些人脈,有了一些固定的貨源。老鄭為人本分,誠實守信,很多客戶都是自動找上門來。和同行相比,他的貨源很充足,自己的車根本干不過來,就分給一些要好的朋友。這時,淺檸又看到了商機,在她的鼓勵下,老鄭蠢蠢欲動,經(jīng)過多天的輾轉(zhuǎn)反側(cè),終于創(chuàng)辦了東方運輸物流公司,車輛增加到了十輛。
公司很快步入正軌,正當他們信心滿滿憧憬著美好未來的時候,老鄭父親卻因為心臟病復發(fā)住進醫(yī)院,治療了半月不見起色,不得已做了搭橋手術(shù),花費將近30萬。公司剛起步,這個數(shù)字無疑是雪上加霜。加上先前買車辦公司欠下的外債,公司一下陷入僵局,好幾輛車眼瞅著在太陽底下曬鐵。老鄭跑了一上午,借來的錢也只是杯水車薪。權(quán)衡再三,他們?nèi)掏促u掉了自己的三居室,搬回老家暫住。
搬家那天,老鄭坐在客廳抽了半天悶煙,裊裊升騰的煙霧中,他眉頭緊鎖,腦海里一會浮現(xiàn)出爺爺?shù)箅y大伯的那些話語,一會又出現(xiàn)他和父親吵得不可開交的畫面,無論前者還是后者都像一枚鋼針插入他的心臟,讓他有了窒息的感覺,兩腿沉重地抬不起腳步。
他有種預感,回去之后的日子不會太平,他想過放棄,可現(xiàn)實讓他痛苦不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他只好一遍遍給自己打氣,說,賺錢,賺錢,賺夠了買房子的錢立刻搬出來。
搬回去,老鄭還是抱有僥幸心理的,他認為他為父親傾家蕩產(chǎn),說不定父親會感激不盡,因而也會一改往日的心性,收斂一些,等他忍耐到了極限,說不定他們就攢夠了買房的錢。但他還是低估了人性,低估了父親。老鄭心疼母親,不管母親是何種無理要求,他都無條件答應。父親正是看透了這點,才把老鄭拿捏得死死的。
還未走近家門,老遠就看見父親等在門口,見他們一家四口從車上下來,父親笑呵呵牽過倆孩子,走了幾步忽然又轉(zhuǎn)回身,走到車門前蹲下身子,說,他娘,我背你進門,就像當年迎親那樣,老鄭母親拍拍老頭子的肩膀,笑得合不攏嘴。
老鄭看得一頭霧水,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往日對母親非打即罵,今天咋像變了個人,難道是自己在家冷清夠了,抑或是良心發(fā)現(xiàn),想起母親的好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父親很少出門,一直陪著母親說話,餐桌上也都是母親愛吃的,定的鮮牛奶,父親先由著母親喝,剩下的他再喝。
即便這樣老鄭也沒有放松警惕,他知道父親善于表演。這種情形一直堅持了兩個月,才打消了老鄭的疑慮。一天,他從窗口望向屋內(nèi),父親在給母親揉捏肩膀,輕聲細語地說,他娘,我以后好好待你,老伴老伴,老了才知道伴的重要,看著你我就踏實。母親被他說得動了情,握著那只揉捏的手,眼里有了淚花,他爹,拖累你和孩子了,歇歇吧,快歇歇吧!
老鄭終于放下心來,放心地離去,他長舒一口氣,好似春風拂面,帶著滿臉的希望向公司走去。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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