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韓韓的早晨，從一杯咖啡開始。手機打鬧聲響過，他翻身起床，先將一根速溶咖啡條撕開倒入杯中，加入1勺藍胖子奶粉，沖入250克開水，一杯自制美式咖啡到手，這才開始洗漱。早餐是用空氣炸鍋烤一根玉米、三個流黃包、一根紅腸，輕松做好吃完。他6點起床，7點出門，步行10分鐘，上地鐵，8點前到達公司，完成早班打卡。
　　 零零后韓韓是一家科技公司的運營，人與電腦對話，是主要的工作模式，也是他的生活常態(tài)。他每天根據(jù)流量、GMV、產(chǎn)品爆款，協(xié)助做好項目組粉絲的維系，以及直播復盤、選品分析。在這個不斷涌入年輕群體的行業(yè)里，九零后、零零后扎堆。
　　 “滴滴滴”，敞開式辦公室里手機響個不停，各個工作小組在飛信上通報工作進度。韓韓的視線從電腦屏幕移開，他拿起辦公桌上的手機，看到手機屏幕上方彈出一行字“中國恩格爾系數(shù)重回30%以下”。恩格爾系數(shù)，是韓韓大學經(jīng)濟學老師常講的一個詞。他忍不住笑了，這個指數(shù)自1857年在德國誕生以來備受關(guān)注，在他看來不過與中國“民以食為天”異曲同工。他沒有點開這條新聞閱讀。他在想，消費指數(shù)下跌，零零后算是主力軍。如何不花錢或少花錢，是韓韓和小伙伴們最有粘性的話題。
　　 中午去哪家吃？中控李一賀問。某寶上訂麥當當，可以半價吃麥辣雞和板燒雞腿堡，攝像王單單回答。一起啊單單，你幫我也點份半價的，餐費AA，一會我轉(zhuǎn)你微信，李一賀轉(zhuǎn)頭響應。
　　 助播劉怡丹說，B337產(chǎn)品今天打爆款，咱老板透露明天還會降價，聽說是絕對的地板價，男女同款哦。王單單聞言，停下手中的某寶點餐，迅速點開手機進入劉怡丹說的直播場次，今天果然降價50米，王單單開心地說，明天還降的話，價格相當nice，我明天鐵定守住直播間搶一件。
　　 公司走廊上腳步聲多了起來，韓韓不用看時間，就知道到了上午十點。這個時間點，公司后勤準時將一大堆甜品與飲料擺放在展廳大桌子上，來不及吃早餐的同事，會紛紛起身穿過走廊，下到一樓免費取用。這是很多同事竊喜的省錢方式之一。韓韓個子高大，胃耐不住饑餓，他忍受不了這個點才覓食，養(yǎng)成了在家做早餐的習慣。坐在他工位邊上的剪輯俞家豪，跑下樓半小時才上來，他摸著肚子小聲告訴韓韓，我吃了一肚子的蛋糕和水果，還干掉了兩瓶小青檸，中餐費用妥妥地省下一筆了。
　　 聽說你最近又淘到了好東西？比俞家豪早上來10分鐘的劉怡丹問。嗯，我主打一個輕易不出手，俞家豪得意地晃了晃手機。李一賀走過來嘻嘻笑道，我聽說俞家豪上周用兩折的價格，在網(wǎng)上買了件A字打頭的國際品牌衣服，結(jié)果穿來公司一看，除了第一個字母與人家品牌一樣，后面的沒一個對得上。哈哈哈，一房間的人笑了起來。
　　 大意了，大意了！俞家豪并未臉紅。錢花了，東西不咋樣，這當然會讓他不爽。好在，也沒花幾個錢。俞家豪在低價掃高貨的道路上，屢敗屢戰(zhàn)，執(zhí)迷不悟。
　　 網(wǎng)上再差的貨，總有貪便宜的人埋單。韓韓對俞家豪表示同情，這份同情僅僅花了他一秒鐘的時間。只值一秒鐘，他笑著對自己說。賣的永遠比買的精，可惜俞家豪始終認不清這個理。對韓韓而言，要么花大價錢買好品牌，要么用小錢掃平價實用貨。大品牌衣服韓韓買了好幾套，錢花下去了，正式場合社交可以用很久。他是一個很會出汗的大塊頭，夏天的衣服換洗頻率高損耗大，他只選樣式好的平價棉質(zhì)T恤，買上一打，穿壞了，洗變形了，扔了不用心疼。
　　
　　 二
　　 韓韓上早班，下午二點就可以下班。在十二點時，他小跑到展廳桌子上拿了一塊蛋糕丟進肚子里，他不敢多吃怕發(fā)胖。下班回到家，他從冰箱里取出二根網(wǎng)紅爆汁烤腸，將兩條寧波年糕切成小段，澆上一點蜂蜜和桂花糖，再用兩張餐巾紙浸透水嚴絲合縫包裹住一枚生雞蛋，統(tǒng)統(tǒng)放入空氣炸窩中。溫度和時間調(diào)好，準備工作完畢，他臥在沙發(fā)上，一邊吃蘋果，一邊剪輯短視頻，一邊等著自制午餐出鍋開飯。
　　 吃過午飯，韓韓狠狠補了一覺，醒來一看到了下午五點。晚飯是自己煮的一大碗面條，他在面湯里臥了兩個雞蛋和母親寄來的香腸與肉丸。吃過晚飯，他照例出一趟門，花兩個小時遛街做兼職探店達人，每拍一個視頻發(fā)出去，他額外會有一筆小收入。
　　 走在N市的街頭，在這個呆了五年的城市，韓韓熟悉這里的每一條街道。大學四年，他寒暑假在校外培訓機構(gòu)做過銷售，在網(wǎng)絡公司做過剪輯，為達人做過助理，還自己開過抖音號直播。學校里有很多同學和他一樣，學著經(jīng)濟、法學、計算機專業(yè)，干著與所學毫不相干的事情。韓韓一邊拿文憑，一邊用愛好賺錢，沒有一分鐘是浪費的。
　　 是的，零零后們，從大一開始，就能通過網(wǎng)絡或其他渠道賺錢。這賺錢的熱情，和家境的好壞毫無瓜葛。韓韓父母都是公務員，他有著優(yōu)渥的生活條件，從小衣食無憂。進入大學后，韓韓從賺錢中找到了樂趣，他發(fā)現(xiàn)手上錢多了，心里特別有安全感。零零后在賺錢這件事情上，三觀出奇一致。大多數(shù)像韓韓一樣的城市獨生子女，對別人家中有沒有礦，毫無興趣。自己的快樂自己作主，住自己獨立生活的房子，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這才是正事。
　　 從離家讀大學到工作，五年來，韓韓精打細算的本領(lǐng)與日俱增。他會逛菜場，知道哪一家的西蘭花和洋蔥便宜新鮮，他用它們在空氣炸鍋中配牛排。他在美團APP上搶紅包，買東西總能省下5元、10元。他和同事們收藏了很多半價消費品網(wǎng)店，大家輪流享受著花小錢吃霸王餐。不需要用的東西堅決不買，他絕對不會浪費一分錢。在零零后的圈子里，找到性價比高的消費是本事，花冤枉錢的那叫傻子，生活的質(zhì)感，就是每一分錢都花得物有所值。韓韓一直沒有告訴父母，讀大學時，他就存下了好幾萬塊錢。
　　 那時，父母與韓韓在就業(yè)問題上，分歧很大。你大三了，計劃好了嗎？是考研、考公，還是考國企。家里啥時缺過你的錢？別為賺點小錢，誤了一輩子的大事。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大四不忙考研考公，等畢業(yè)了來不及，電話里，母親俞瓊總是連環(huán)炮般追問。我業(yè)務忙著呢，我的事我自己做主，媽你不懂，就別操我的心了，韓韓回答的語氣頗不耐煩。
　　 俞瓊說，你太年輕了，看不懂生活的殘酷，沒有一份有社會地位的工作，將來有得苦頭吃。韓韓說，我們同學業(yè)務做得好的，大學還沒畢業(yè)就自己買特斯拉了。我在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發(fā)展得不錯，畢業(yè)后干這一行差不到哪去，韓韓一言不合就把電話掛了。
　　 電話這頭的俞瓊雙眉倒豎，把氣全撒在丈夫韓震宇身上，你啥也不管，兒子要是一條路走到黑，將來不知會變成啥樣。韓震宇勸妻子，凡事別急，你凈挑兒子不愛聽的講，這不是讓兒子和我們對立起來？你要勸住他，得想出好的方法。
　　
　　 三
　　 三年前，韓震宇為了讓兒子回到自己和妻子期望他走的路上，煞費了好一番心思。兒子癡迷于校外兼職，年年寒暑假都不回來，他只好和妻子去學?？此?。妻子一直執(zhí)著于兒子考研考公，她的眼睛里只盯著這一件事，這好比是在賈寶玉面前勸功名，一提就要翻臉。母子倆見面與不見面，總是吵吵鬧鬧，年年如此，韓震宇疲于兩邊調(diào)停。
　　 直到韓韓大四結(jié)束，韓震宇也未能做通兒子的工作。兒子大學畢業(yè)選擇留在N城，只打了一個簡短的電話通知父母。
　　 韓韓說，爸，我已拿到兩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的offer,我準備入職N城的公司工作了。韓震宇說，你不要沖動，什么樣的小公司都去做，從業(yè)履歷不好看，再想去好的單位難了。
　　 韓韓說，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靠孵化賬號和流量變現(xiàn)賺錢，能盈利的公司，就是好單位。我去的公司在N城排名Top前10，是牛人中的牛人，你們放心。韓震宇勸道，私企沒有穩(wěn)定性，你還是回來考國有單位吧。韓韓不高興了，在N城誰還會計較國企、私企？不跟你多說了哈，我明天就去簽合同上班了。韓震宇繼續(xù)勸道，你不聽父母話，將來被社會鞭打，淪落到四處打工，我們管不了你一輩子。韓韓說，放心，我上班后，就不需要你們打錢了，以后我會做出成績給你們看的。不待韓震宇接話，電話那頭發(fā)出“嘟嘟嘟”掛機忙音。
　　 在韓震宇夫婦看來，工作后的兒子，忙到飛起。打電話給他，仿佛永遠找不到他，只能等他有空回話。在上班，在開會，在補覺，在外面拍視頻，和朋友在外吃飯，和同事在一起聊事情……，韓韓總是有一大堆忙的理由。留在N城的兒子，就像一只風箏飛了出去，線始終沒有攥在韓震宇兩口子手中。
　　 韓韓工作后，果然拒絕了家里的經(jīng)濟支持，他身兼數(shù)職，在公司打卡上班，下班拍短視頻，上抖音開直播，有時也接兼職剪輯業(yè)務。韓震宇夫婦看著兒子從學校旁老舊小區(qū)退房，搬到市中心附近的大房子，租金漲了一倍多，也沒聽兒子說過負擔不起。韓韓在電話里告訴他們，新的出租屋環(huán)境好，離地鐵近，一半用來住宿，一半用來做工作室開直播，收入比租金多得多。韓震宇和俞瓊弄不懂，這孩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將自己的生活變成了玩魔方，每個魔塊方格里都被他填進了不同的內(nèi)容，賺錢對兒子的強烈魔力，在兒子的生活中無處不在，讓兒子無所不能。
　　 韓震宇發(fā)現(xiàn)，兒子把自己掙的錢守得可緊了，不該花的一分不動，該花的絕不眨眼睛，這小子還是很知輕重的。他和妻子忍不住討論，兒子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韓震宇說，是不是你從小寵多了兒子，啥好吃的只買一個，只供他一個人吃，現(xiàn)在只要他覺得好的東西，不管多少錢他都舍得給自己買。俞瓊說，我看兒子是隨了你，日常用品盡選平價貨，用的時候還很節(jié)省，舊了照常用，壞了才舍得丟。韓震宇說，不像我，我覺得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才是正道，我哪有兒子這么大膽子，賺快錢不問前程。俞瓊說，我也覺得跟我寵不寵兒子沒多大關(guān)系，現(xiàn)在的獨生子女是不是都以自我為中心，不會考慮別人的看法和感受。
　　
　　 四
　　 韓韓確實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和感受，他們一幫零零后，就喜歡兩個詞，關(guān)你什么事，關(guān)我什么事。他們想做的事情，只遵從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這想法既不屑于跟別人說，也不屑于自我猶豫糾結(jié)。想干啥，干就完了。只要有錢賺，加點班不叫事。只要自己開心，出錢出力是小事。但有二點例外，他們會熱烈討論，哪里可以賺到更多的錢，哪里可以花更少的錢。
　　 需要時間沉淀或假以時日才有收益的，或結(jié)果未可知的事情，韓韓是不會碰的。他毫不掩飾對父母收藏了一輩子的郵票、字畫表示輕視。這些東西可別留給我，我沒地方放，他對父親說。這些老錢幣、古銅錢你們自己留著吧，他對母親說。他說完轉(zhuǎn)身離開時，能想象父母是如何的一臉憂愁。我對這些東西真的不感興趣，將來也沒有功夫去保存它們，所以我只能實話實說了，他在心里為自己辯解。
　　 韓韓喜歡自己在N城打造的租屋，里面有自己喜歡的軟裝，有簡約的風格，明快的色調(diào)，舒適的空間，最關(guān)鍵是只屬于他一個人，不會擔心被打擾。他不記得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萌生想從家里逃離出來的念頭。他認真想了想，覺得應該是從初中開始的。作為獨生子女的他，從初中開始，被父母盯上了學習成績，他們每天陪讀，陪上學習班，他再也沒有了一個人無憂無慮的時間。從小到大，他習慣了一個人在房間里玩，突然感覺父母的眼睛像是長在了他的身上，這讓他很痛苦。從初中開始，父母為了打壓他的叛逆，把他臥室的鎖拆了，他們可以隨時過來查看他的學習進度，沒收他的玩具和雜書。讀大學后，韓韓感覺自己終于重新獲得了自由。在大學里，他發(fā)現(xiàn)不愿意回到父母身邊的同學，大抵都有和他一樣的心路歷程和生活經(jīng)歷。獨生子女，獨來獨往慣了，思想與習慣，只能與獨處為王匹配。在韓韓看來，工作繁忙的父母，并不理解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他們總是自以為是，總是在自己耳邊說教嘮叨。遠香近臭，一語中的。不在父母身邊后，他取得的每一份成績，電話通報給父母，總能獲得他們由衷的贊許。
　　 韓韓有勇氣離開家鄉(xiāng)，向父母宣告獨立，是因為自己手中有錢了，他不再需要父母的糖衣炮彈夾帶的威懾。韓韓像一條下定決心在大海中獨自游弋的魚，需要自己獨自妥食，獨自尋找安全的休憩場地，獨自為下一餐的口糧找準方向，在成長的過程中掌握生存的手段和能力。他捂緊自己的錢袋子，每一個數(shù)字的增長，都讓他無比愉悅。錢可以給他壯膽，可以讓他走得更遠更踏實，可以打消父母對他的疑慮，可以讓父母安心地，遠遠地欣賞他信任他。
　　 韓韓想像著在大海中暢游的自己，他感覺自己的身體長出了堅硬的翅膀，他自由自在的，正飛躍在一望無際蔚藍色的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