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灰色的冬天(散文)
冬天到鄰村趕集,我們不走大路,而是從麥田斜插過去。因為走大路的話,出了村口要往西走三里地,向南拐個直角,再走四里地才能到,三加四等于七。課堂上,數(shù)學(xué)老師告訴我:根據(jù)勾股定理,斜邊是五里地。
父親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走。我手里攥著兩根細鐵鏈,鐵鏈的那頭各拴著一只小山羊,它們是一對親兄妹。這對兄妹走進麥田像走進了大草原似的,高興地又蹦又跳,害得我也跟著它們東跑西顛。它們一邊撒歡一邊貪婪地啃食麥苗,全然不知自己即將變成一塊塊羊排??粗鼈儧]心沒肺的樣子,想象著不久之后它們面臨屠刀的驚恐無助,我心里十分難過。
“能不能不賣它們?”我在后面問父親。
“不能!”
“為什么不能?”
“我說不能就不能!”
這和昨晚我和他的對話如出一轍,大人總是在孩子面前擺出一副獨裁者的形象。他不告訴我理由,大概是出于不屑:這么簡單的道理還不懂嗎?小孩和成年人是兩個世界,他不懂我的世界,我也不懂他的世界,不懂成年人何以能如此狠心地對待可愛的小動物。
這對兄妹是雙胞胎,今年開春的時候出生的,出生時前后僅差半個小時。剛落生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它們就“咩咩”地叫,仿佛在求助:“媽媽,媽媽,我怕,我怕!”那聲音稚嫩得惹人垂憐。羊媽媽親昵地應(yīng)和著小羊的叫聲,一下一下地舔著小羊身上的羊水,母愛暈染在它的嘴角唇邊,仿佛在說:“寶貝,別怕,媽媽在這呢,在這呢?!蹦缸又g就憑借簡單的音節(jié)一聲接一聲地交流著,一種舐犢情深的氣氛散漫開來。
小羊掙扎著站立,“撲通”一下摔倒。又站立,又摔倒……四條纖細的腿無力支撐身體,它們不知所措地叫著。這個世界遠沒有子宮溫暖,料峭的春風(fēng)帶給它們的是寒冷和恐懼。母羊邊柔聲安慰邊加快了舔舐的速度。當小羊身上的羊水干透之后,它們已經(jīng)能站起來,甚至可以蹣跚著走路了。它們一個小時就完成了人類需要一年才能完成的過程。
兩只小羊,一公一母,都是渾身雪白的毛。它們的發(fā)育快得驚人,沒幾天就開始在院子里面撒歡了。它們一忽兒跪到羊媽媽肚皮底下吃奶;一忽兒竄出來滿院子亂跑;一忽兒追上蹣跚行走的老母雞,突然后腿直立,腦袋瓜兒一歪,要和她干架,嚇得老母雞“嘎嗄嘎”驚叫著架起翅膀一陣飛奔;一忽兒看見我背著書包進了家門,沖著我飛奔而來,作勢要頂我,及到近前,它又突然轉(zhuǎn)了向,飛似地逃了…….它們盡情地享受著快樂的童年。
小羊沉溺在它們的童年里,而它們成了我童年里的“寵物”。我仗著自己“人高馬大”,幾步追上它們,輕易地抓住一只抱在懷里,假意用手捂住它的口鼻。它被嚇到了,拼命掙脫,“咩——”的一聲大叫,從我身上跳下來,一溜煙跑回羊媽媽身邊。在那里,它兀自睜著兩只純凈的眼睛看向我,眼神里有疑惑,有驚懼,有無辜,那呆萌的樣子都快把我的心融化了。不過,我是萬萬不敢再到羊媽媽身邊抓它,她護犢子,會頂我的。
稍大一些,父親怕小羊跑丟,在它們脖子上套一個繩圈,圈上面接一根長長的細鐵鏈,鐵鏈的那頭拴在一棵小棗樹上。從此,它們失去了自由,過起了劃地為牢的生活,但它們?nèi)允俏业耐姘椤?br />
放學(xué)回來,我的任務(wù)之一是挖野菜。暮春的麥田里,到處都是上好的野菜:薺菜、蒲公英、車前草、馬齒莧、馬蘭頭……這些野菜都長出來不久,每一棵都鮮鮮嫩嫩的,有的還頂著幾朵小白花或者小紅花,煞是好看。不大工夫,我就挖了滿滿一筐背回了家。
推開院門,小羊正安靜地臥在地上反芻,見我回來,它們半瞇著的眼睛突然睜開,里面有光亮射出。它們發(fā)現(xiàn)了筐里的野菜,從地上一躍而起,興奮地朝我奔來。可是只跑了幾步,鐵鏈就繃直了。它們熱切的“咩咩”地叫個不停,好像在說:“我餓了,先給我吃,先給我吃。”兩只小羊弓腰用力,左右踏步,四蹄蹬地,以棗樹為中心劃著圓弧。看到它們著急貪吃的樣子,我忽然想逗逗它們。
我抓一把野菜舉到離小羊嘴邊不遠的地方,故意不讓它吃到。小羊抻長脖子努力向前,嗯,還差一點,把舌頭伸出去差不多就吃到了。伸舌去舔,舌尖剛好觸到野菜的葉子,還好,就差一點點啦,努力啊!它又嘗試把腦袋轉(zhuǎn)九十度,小羊的下唇長,這樣可以再增加幾個毫米的長度。牙齒都挨到菜葉子了,野菜的香味都鉆到鼻孔里啦,嗯,好像還差一點點呢!再伸舌去舔,哎呀,眼看就能咬到菜葉了,就差一丟丟,一丟丟……就這樣,總是差一丟丟,累得它眼白都翻了出來,還是白忙一場,最后急得“咩——”的一聲長鳴,好像在求我:“別鬧了,快給我吃吧,我都快饞死啦?!?br />
看它們饞成這個樣子,我“咯咯”的笑起來,不忍心再逗,于是把野菜扔到地上,它們緊繃的肌肉立刻放松,跑過去專心致志地吃起野菜來,小院變得安靜了,只剩一片輕快而有節(jié)奏的咀嚼聲,它們吃得津津有味……
徒步約莫一個多小時,我們到了楊家郭村,集市就設(shè)在這個村里。一路走,一路吃,兩只小羊已經(jīng)飽了。吃飽了就有力氣,它們歡快地跑在我前面。
穿過大街,我們就到了村西頭的集市,集市上熙熙攘攘,兩只小羊從來沒有走過這么遠的路,見過這么多的人,大概也感到新鮮。一邊走,一邊孩子似的東張西望,而我的心卻在一點點下沉。
終于到了第二個十字街買賣牲口的地方。在這里,兩只小羊看到了自己的同類。這些同類被關(guān)進木籠子,伸長脖子一聲聲絕望地叫喚著;有一只羊,它的脖子上套根繩兒,被拴在自行車后面。自行車往前一走,它就四蹄蹬地,翻著白眼死命向后拖,屁股幾乎坐在地上,脖子也被抻的老長。待喉嚨能夠發(fā)音時,它便突然“咩”的一聲大叫,聲音粗糙、短促而凄厲,能嚇人一跳。
兩只呆萌的小羊瞪著眼睛看著,意識到了不對勁,開始“咩咩”地叫。聲音微顫,聲線里全是膽怯和疑惑,好像在問:“這是哪里呀,帶我們來這里做什么?”它們走路也沒有剛才那樣輕快了,而是緊貼在我的腿邊。大概它們的心目中,現(xiàn)在只有我才是他們的依靠,才能給他們安全感。
我們在一個墻角那兒停了下來,兩只小羊不安地圍著我轉(zhuǎn)圈。一會兒,過來一個戴棉帽子的人,他低頭看了看兩只小羊,問父親:“多少錢一只?”
父親說:“三十塊?!?br />
那人蹲下來抓住小公羊的兩只角提了起來,嚇得小公羊“咩咩”地叫,四蹄在空中胡亂蹬彈。
這人可真可惡!我氣憤地沖那人喊道:“放下他!你弄痛它了?!?br />
那人看了我一眼,放下小公羊。小公羊如遇大赦一般躲到了我身后。那人笑了笑,對我父親說:“這只羊太瘦,最多也就三十斤,殺不出多少肉,便宜點?!?br />
父親說:“現(xiàn)在羊肉都二元一斤了,活羊怎么說也不能低于一塊兩毛錢一斤,按這個價錢算,我已經(jīng)虧了?!?br />
“這幾天行情變啦,活羊都一塊一毛錢一斤啦?!?br />
“實在是不能再少了,就這,孩子還不愿意讓我賣呢?!备赣H開始拿我當擋箭牌,好像我是嫌價格低才不讓他賣羊似的,我氣哼哼地蹲到地上,不再答理他們。
“你稍微動動價錢,哪有一口價的?饒兩塊錢,二十八,行不行?”
兩人在那里討價還價,斗智斗勇地過了幾招,最終兩人以二十九元一只的價格成交了?!懊廾弊印睆难澏道锾统鲆化B紙鈔,一張一張遞給父親,一邊遞一邊數(shù):十塊,二十,三十……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他每數(shù)一下,我的心就顫一下。在我聽來,那些數(shù)字不是錢,倒像是死亡的計時器。我一遍遍撫摸著小羊,眼淚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父親把鐵鏈解下來?!懊廾弊印蹦贸鲆粭l白繩,挽了兩個繩圈,分別套在兩只小羊的脖子上,要牽著它們走。小母羊無助地“咩咩”叫著,極不情愿地跟著“棉帽子”走,幾步一回頭,眼神里流露著迷惑和不舍,它可能還沒有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
小公羊四蹄蹬地死命地向后拖,屁股幾乎坐在地上,脖子被抻得老長,待喉嚨能發(fā)聲時,它便突然“咩”的一聲大叫,聲音稚嫩、短促而凄厲。剛才它看到的那只成年羊的命運如今落到了它的身上。
兩滴眼淚像坐滑梯似的溜下來,滑過面頰,流進嘴角,淚水咸咸的,還有點苦澀。我感到一陣陣的心酸,好難受啊??墒俏覜]有辦法救它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兩只可憐的小羊離我們越來越遠。
“走吧,去賣雜貨的地方攢點過年用的東西?!备赣H說。雖然離過年還早,他喜歡提前買上過年的東西,理由是到年根底下什么都貴。
他轉(zhuǎn)身向賣雜貨的集市走去。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沒有答腔,因為喉嚨是哽咽的,一說話就會帶出哭腔來,我不想讓父親知道我流淚的事。
到了賣雜貨的地方,父親用賣小羊的錢買了一封紅蠟燭,幾張糊燈籠用的木刻畫,還請了幾張木刻版的“神仙”,這些都是過年的必需品,而且不會放壞。他似乎看出我的不高興,領(lǐng)著我來到賣小人書的地方,讓我挑幾本帶回家看,我賭氣說不要。父親也沒有再提這事,我覺得他有些竊喜,本來他并不是真心給我買,只是想哄我高興罷了。我不要,省了錢,正合了他的心意。
我們又在集上閑轉(zhuǎn)了一會兒,折身往回走,準備回家。
走著走著,快出集市的時候,忽然聽到附近傳來熟悉的“咩咩”聲,我心頭一緊,連忙扭頭尋找,果然是我的那兩只小羊!在街對面,它們被那根白繩拴在自行車的后座上,“棉帽子”卻不在那里。我路過時沒有注意到它們,它們卻認出我來,這才“咩咩”地沖我叫!
兩只小羊不知怎么表達和我重逢的喜悅,只是不停地弓腰用力,左右踏步,四蹄蹬地,以后座為中心劃著圓弧。繩子繃得緊緊的,像板胡上調(diào)緊的兩根弦。它們沖我“咩咩”地叫著,眼睛里放著希望的光。此時,見我發(fā)現(xiàn)了它們,“咩咩”聲就越發(fā)急切,仿佛在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快救我回家!”可是……我矛盾極了!
我回頭看看父親,他正好去一個地攤上看煙葉去了。事不宜遲!我撿起地上一片碎瓦沖到小羊跟前,開始割繩子,我要把它們救走!我的心臟砰砰跳著,邊割邊拿眼睛四下里覷。小羊拱到我身上,用頭蹭我的膝蓋,這大約是它表達愛意的一種方式吧。
碎瓦片的茬口很鋒利,但繩是尼龍繩,也足夠結(jié)實。我瘋狂地來來回回割了幾十下,才割斷了不到一半。由于太用力,手都有些麻了。我甩了甩手,正打算一鼓作氣把繩子割斷,眼睛的余光卻掃到了“棉帽子”!他從不遠處的一個公廁出來,正一邊往這邊走一邊低頭系腰帶。我像觸了電似的扔掉瓦片,“噌”一下竄到街角躲了起來。
“棉帽子”走到自行車前,打開車梯,推著車子離開。他沒有發(fā)現(xiàn)拴羊的繩子險些被割斷。兩只可憐的小羊“咩咩”地叫著,極不情愿地在后面扭來扭去的走,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它們是在找我!那根白繩一會兒繃直,一會兒垂彎。我躲在墻角,眼睜睜看著它們越走越遠,終于消失不見……
回到家里,家里冷冷清清。幾只老母雞在垃圾堆里刨來刨去,翻撿里面的玉米粒吃。母羊沒見到小羊,焦躁地來回踱步,不停地沖我“咩咩”地叫喚,似乎在質(zhì)問我小羊的下落。我很難過,但沒法告訴它真相。
那年冬天,天氣真得很好,天空很藍,陽光溫暖,但在我的記憶里,那是一個灰色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