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既往】獄中風云錄(小說)
一
寒夜如雪,掩蓋生命輪回的寂滅;寒風如刀,吹落庭院枯枝的離別。院墻高深,房宅殘破,如尊榮富貴過后的過眼云煙;屋內(nèi)狹小,干草雜亂,似曾經(jīng)喧囂不止的風流榮光。
監(jiān)牢之內(nèi)的小屋,屋頂?shù)牟菰陲L中顫抖,似絕望之前的不甘;干草之上的書案,曲折的字跡在竹簡上蜿蜒,似絕望之后的坦然。
書案之前,一位老人擁裘跪坐,裘衣寬大厚實,裹著身體,卻藏不住身體的蒼老瘦弱,也擋不住破門而入的風。
老人顫抖地放下刻刀,他很疲憊,就像自己蒼老的心一樣疲憊;他很痛苦,就像在自己心頭纂刻一樣痛苦,所以他需要放下刻刀稍作休息。纂刻的內(nèi)容,他早在不同的竹簡上看過百遍,但他依舊虔誠,就像對待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一樣認真。他的手依舊顫抖,顫抖地撫摸每一個字,他抓起袖口,恭敬地拭去纂刻殘渣。
角落邊上,一位中年人蜷臥在干草之上,他的身體一直在顫抖,他的面容透露著恐懼,他的眼神充滿著悔恨。
老人看了看蜷在角落的中年人,道:“你現(xiàn)在懼怕了?”
中年人不屑地看了看老人,道:“莫非你不懼怕?”
老人道:“我早已知曉會是這般結(jié)局,所以并不懼怕?!?br />
中年人道:“你是丞相,又得大王偏寵,大王定然不會殺你,你當然不必懼怕!”
老人無奈地笑了,道:“我是丞相不假,但何時得到過大王的偏寵?”
中年人縮了縮身體,道:“那我便與你好生說說,大王不僅準你公報私仇,更不惜背上惡名邀平原君入秦助你復(fù)仇,難道還不算偏寵嗎?”
老人再次笑了,而且不斷搖頭,仿佛這人說的不是事實,而是笑話,道:“你知道景監(jiān)嗎?”
中年人道:“當然知道,景監(jiān)乃我秦國先君孝公時之名臣!”
老人道:“不錯,景監(jiān)知商君賢,故不懼孝公責難,三次舉薦商君,而你王稽的心胸眼界,有景監(jiān)這樣的識才之能嗎?”
王稽立刻跳起來,指著老人道:“我不識才?你也不想想你范雎當時被人誣陷通敵賣國,被草席卷著丟在廁所里,要不是我助你入秦,你早死在魏國了,要不是我想大王舉薦,你能拜相封侯?”
范雎看著他,道:“都是將死之人了,何必動氣,你且坐下,我與你慢慢細說。”
王稽喘著粗氣,盯著范雎道:“你最好能說清楚!”
范雎道:“大王是什么人?”
王稽一臉疑惑,問道:“什么意思?”
范雎道:“大王乃孝公之孫、惠文王之子、武烈王之弟,承先王之志,寄秦人之望,若以好惡偏寵處置國事,便不配為秦王!”
王稽道:“你說大王不配為王?”
范雎道:“非也!你說大王偏寵我,例證便是準我復(fù)仇,并且助我復(fù)仇,是嗎?”
王稽道:“難道不是嗎?”
范雎道:“你且說說穰侯因何被罷免驅(qū)逐?”
王稽道:“專政多年,以權(quán)謀私,為廣其封地陶邑擅自調(diào)動大軍攻打齊國的剛、壽兩地,世人皆知。”
范雎道:“不錯,由此可見大王痛恨以國家公器謀取私利,前車之覆后車之鑒,穰侯乃大王舅公,與大王有骨肉之恩、擁立之功、輔佐之勞,一步走錯,便遭罷相驅(qū)逐,而我與大王無情無恩,又怎敢以權(quán)謀私?你應(yīng)該知道,軍隊是國家公器,丞相也是國家公器,甚至大王也是國家公器;而謀財是私利,謀地是私利,復(fù)仇更是私利,大王為何用國家公器為我復(fù)仇,甚至親自助我復(fù)仇,其中的原因你不明白嗎?”
王稽沉默了,他確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一直以為是因為大王偏寵,但剛剛范雎說的話,似乎又不是這個原因。
范雎繼續(xù)道:“戰(zhàn)法變幻莫測,伐戰(zhàn)、伐交、伐謀、攻城都是戰(zhàn)法,準我復(fù)仇乃是大王的心戰(zhàn)謀略。須賈說我通敵賣國,則魏齊辱我殺我便是為國鋤奸,行為雖過激,卻能警示魏人;我以屠滅大梁脅迫魏王斬殺魏齊,若魏王從之,則魏王將失公心、公義,如此魏國君臣離散,再不能上下一心,于秦有利;若魏王不從,我便有理由大軍壓境,那時魏王不僅要斬殺魏齊,還要失地受辱,于秦更有利?!?br />
王稽道:“魏齊逃走之后,大王為何親寫書信邀平原君入秦?”
范雎笑道:“五國攻齊之后,齊雖能復(fù)國,終究不能復(fù)強;鄢郢之戰(zhàn)后,楚國東遷于陳,失根本之地而弱;燕國本就弱小,又傾國之力滅齊,更遠離秦國,不必多慮;魏、韓數(shù)敗于秦,既損兵折將,又失大片土地,奄奄一息而已,因此,列國推趙國為首合縱抗秦。大王扣留平原君為人質(zhì),脅迫趙王斬殺魏齊,若趙王從之,則趙國將失列國之望,寒列國之心,合縱便會產(chǎn)生嫌隙;若趙王不從,趙王不僅有違骨肉之親,又令趙人心寒,須知平原君不僅是趙王叔父,更是趙國柱石,養(yǎng)士三千,名滿天下呀!”
王稽低吟道:“這樣說來,大王不是準你公報私仇,而是利用你的復(fù)仇為秦國謀利?!?br />
范雎道:“是的,就像伍子胥滅楚,就像孫臏殺龐涓,就像張儀欺懷王,這才是國士復(fù)仇之舉!”
王稽似乎被嚇到了。
范雎道:“你剛剛說了穰侯被罷免驅(qū)逐的兩個原因,還有其他否?”
王稽道:“還有其他?”稍加思索后繼續(xù)說道,“莫非是阻攔山東游士入秦?”
范雎捋著胡須笑道:“然也!這便是我說你不識才的原因,也是你助我入秦的原因!”
王稽再一次怒了,再一次指著范雎說道:“你必須說清楚!”
范雎道:“好好好,先說穰侯阻攔游士入秦。我乃魏人,知魏之興衰,魏文侯時,用李悝、翟璜、吳起、西門豹、樂羊等,魏國獨強,西取河西,東略中原,諸侯莫能當;然其后諸君不賢,致公叔驅(qū)吳起、龐涓刑孫臏,而商君、張儀、魏章、樂毅等皆不能用,故東敗于齊,西敗于秦,先失河西,后失河?xùn)|,而今偏居大梁。所以在未入秦之前,我聽聞大王大王厭惡山東游士,很是不解,因為百里奚、蹇叔、由余、商君、張儀、魏章、甘茂這些秦國的名臣將相都不是秦人,卻能助秦強秦。我托鄭安平去見你的時候,你說魏國有沒有賢能的人愿意跟你一起入秦,那時我就知道,厭惡游士的不是大王,而是穰侯。”
王稽不忿道:“這只是穰侯的罪過,與我何干?”
范雎道:“謁者乃君王近臣,你受命出使魏國,又受命搜尋賢能,但是穰侯勢大,你又擔心穰侯怪罪,左右為難之時,見到了遭逢大難后潦倒不堪的范雎,你助我入秦并不是因為你知范雎之才,而是另有打算,是嗎?”
王稽道:“另有打算?你且說來!”
范雎道:“你若真帶賢人入秦,必得罪穰侯,你若不帶賢人入秦,又負大王之托,所以你帶了自認為無才無名的我,對大王、穰侯都有交代,是嗎?”
王稽沉默了。
范雎道:“入秦途中,我以先見之明躲過了穰侯搜查,你又擔心自己看走眼了,若我確實有才,你便要得罪穰侯了;但我教你如何向大王舉薦我時,那一番如市井叫賣的話又讓你放心了,所以你才向大王舉薦,直到穰侯被驅(qū)逐,我拜相封侯之后,你才敢向我索要報答,我說得對不對?”
王稽依舊沉默。
范雎道:“你說了穰侯被驅(qū)逐的三個原因,最后一個我替你說,那便是我范雎的讒言。穰侯縱然有罪,但與大王畢竟有骨肉之恩、擁立之功、輔佐之勞,兼領(lǐng)將相,數(shù)敗三晉,弱齊弱楚,開疆拓土,故追責穰侯不能由大王提出,那樣有違人情,會失人心?!?br />
王稽道:“所以你才助大王廢太后之令、削四貴之權(quán)!”
范雎道:“不,我只是提出問題,略微謀劃而已,范雎入秦,勢單力孤,與大王并無多少助益,而大王驅(qū)逐四貴沒有出現(xiàn)動亂,在于大王天下無匹的權(quán)謀之術(shù)!”
王稽疑惑道:“天下無匹?”
范雎道:“古之權(quán)臣,除伊尹、周公還政于王外,多有動亂,如楚莊王之于若敖氏、齊莊公之于崔杼、惠文王之于商君、趙武靈王之于李兌、齊湣王之于田文,皆有動亂廝殺;而穰侯兼領(lǐng)將相數(shù)十年,有太后為助,有華陽君、高陵君、涇陽君為黨,更有武安君為友,而大王竟然能在不出現(xiàn)動亂的情況下掌握國政,還不足以證明大王的權(quán)謀之術(shù)嗎?”
王稽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大王早就有能力削除四貴之權(quán)?”
范雎道:“是的!”
王稽道:“但凡明君,最欲賢臣,也最忌權(quán)臣,大王為何一直隱忍不發(fā)?”
范雎道:“這便是大王的治國之智,穰侯雖然專權(quán),但數(shù)十年間,秦國日益強盛,穰侯之功最大,于國有利,在不危及大王王位、穰侯又無確實大罪之前,所以大王選擇隱忍,這足以說明大王心胸之寬廣、治國之智謀。”
王稽道:“既然大王如此賢明,為何在長平戰(zhàn)后聽你讒言阻止武安君乘勝攻趙?為何罷兵不滿一年不聽武安君諫言圍攻邯鄲?為何在邯鄲兵敗后遷怒于武安君?為何又聽你讒言賜武安君自盡?若不是邯鄲兵敗列國合縱攻秦,兵鋒直搗河?xùn)|,我又怎會私通諸侯!”
范雎嘆息一聲道:“你終于說到武安君了。”
王稽道:“什么意思?”
范雎道:“那我便一一說來,先說長平戰(zhàn)后為何罷兵言和可好?”
王稽道:“這個不必說,人人皆知是你嫉妒武安君,懼怕武安君在你之上!”
范雎?lián)u頭道:“真是短視淺見呀!你可知須賈為何誣陷我通敵賣國?”
王稽道:“知道,但這與武安君有什么關(guān)系?”
范雎道:“當時齊國和魏國相互交惡,我作為隨從跟著須賈出使齊國,齊國因為魏國參加五國攻齊的仇恨,并不理會須賈反而對我比較熱情,齊王賜我酒肉及黃金十斤,須賈因此嫉妒我,令我接受酒肉卻把黃金還給齊王。回到魏國之后,須賈更加惱怒,才跟魏國丞相魏齊說我私通齊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因為別人的嫉妒才遭受侮辱和磨難,險些喪命,所以我最知道、最明白那些嫉賢妒能的人最可恨、最該死。況且在我入秦之前,武安君就已經(jīng)是戰(zhàn)功赫赫、名震天下,國人稱為戰(zhàn)神,軍中視為信仰,即使我當了相國之后,在秦國的名聲地位也遠遠比不上,且武安君與穰侯為友,關(guān)系親近,那個時候我為什么不嫉妒,不向大王進讒言加害呢?”
王稽道:“連這件事你也要推脫嗎?難道這其中還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
范雎道:“當然,個人功名怎能與國之利害相提并論!長平戰(zhàn)后,武安君收復(fù)上黨,再攻皮牢,后取晉陽,攜戰(zhàn)勝之威,帶百萬之眾,擁地利之險,蓄雷霆之勢,欲東下太行而圍邯鄲,趙、韓震驚、恐懼,于是派遣蘇代為使,帶著厚重的金銀財寶,用我妒賢嫉能不甘人下的心思,還割讓城池為誘餌,讓我說服我大王允準趙、韓的請求,停戰(zhàn)議和,老夫聽從了蘇代的建議,以兵勞民疲為由勸說大王罷兵因此武安君開始埋怨我,我也得到了一個嫉賢妒能、不甘人下、以權(quán)謀私的奸邪小人惡名。上黨、長平之戰(zhàn)戰(zhàn),時日長久,秦國的兵丁皆聚集長平,大王更是親到河內(nèi),年十五以上之民全部發(fā)往長平,若再以舉國之力圍攻邯鄲,則我秦國大險!”
王稽道:“險在何處?”
范雎道:“其一,蘇代乃受趙、韓兩國所托,可見那時趙、韓就已經(jīng)聯(lián)合了;其二,河內(nèi)、南陽、南郡三地空虛;其三,圍攻邯鄲不能速勝,自趙成侯時被魏軍攻破,近百年來苦心經(jīng)營,城池堅固、防守嚴密,閼與之戰(zhàn)時秦軍攻打邯鄲衛(wèi)城武安,軍鼓之聲振動了城內(nèi)房屋瓦片都不能攻下;其四,趙人最為悍勇,也最有血性,必不會如楚國東遷于陳那般北遷代地,長平之戰(zhàn)必敗之局時趙國依然反守為攻便是證明;其五,邯鄲位于中原,不像楚國郢都遠離列國,故列國易于救之;其六,秦軍糧草軍械供應(yīng)艱難,一則經(jīng)上上滏口陘,二則經(jīng)野王河內(nèi),兩條路皆是險而遠。若圍攻邯鄲時日長久,列國不必發(fā)兵邯鄲就能解趙國之危,魏、韓攻占野王河內(nèi),控制洛邑,楚國西向攻擊南郡,收復(fù)其故都鄢郢之地,秦國必?。 ?br />
王稽道:“依你的說辭,即使趙、韓不割地求和,大王也不會在長平戰(zhàn)后立即圍攻邯鄲?”
范雎道:“不錯!如果秦軍圍攻邯鄲,魏韓發(fā)兵河內(nèi),楚國發(fā)兵南郡,若是河內(nèi)、南郡兩地丟失,則上黨、南陽皆不能保,則秦國幾代先君的操勞、幾代子民的熱血將付之東流,秦國大業(yè)便會毀于一旦,而一統(tǒng)天下之夢便更加遙不可及?!?br />
王稽道:“武安君乃當世名將,難道不知道這些嗎?”
范雎道:“武安君僅僅是當世名將嗎?領(lǐng)軍數(shù)十年未嘗一敗,攻城逾百座,擴地逾千里,斬首過百萬,單論領(lǐng)軍征戰(zhàn),武安君乃有史以來之第一名將,孫子、吳起也不能比肩。這些情況武安君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在秦國不懼列國合縱之前,不能輕易滅國,齊國滅一弱小宋國之后引得五國攻齊,齊國幾乎覆滅。大王與我都沒有提兵征戰(zhàn)經(jīng)歷,都認為長平戰(zhàn)后應(yīng)當先作修整,畢竟國內(nèi)空虛、兵疲民乏,畢竟難以迅速攻占邯鄲,且列國有再次合縱跡象;那時我和大王都很憂慮,都想罷兵,但武安君一再堅持,畢竟武安君百戰(zhàn)百勝,也許有秒謀妙計,但是武安君沒有說,舉國安危也不能寄于一人之謀;也正因為武安君一再堅持,大王罷兵的決定才會如此困難,才需要趙韓割地求和,才需要我范雎將計就計,進諫讒言?!?br />
王稽道:“也就是說,大王驅(qū)逐穰侯需要你進讒言,長平罷兵也需要你的讒言,你不過是大王決策時的一個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