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世事變幻,是阿維熱?還是徐祥順?(散文) ——二十年前一次采訪,今日終于寫下終章
來自意大利的阿維熱,去年9月15日在甌海仙巖沈岙去世。3歲來到溫州的他,在中國土地上,走完81歲的人生。謹以這篇二十年前的采訪,向他致意。
漂洋過海
1930年春,仙巖沈岙村,薄霧在田間纏繞,油菜花開得正鬧,黃黃綠綠地,成片成片延伸向遠山。山那邊走來二十出頭的青年徐定富,身后跟著提藥箱的助產(chǎn)婆,步履匆匆向村里走去。
一個少年噼里啪啦地迎面跑來:定富哥定富哥,阿嫂馬上要生了,快走啊。徐定富他們氣喘吁吁地加快了腳步。
守在產(chǎn)房外團團打轉(zhuǎn),徐定富搓著手無計可施。屋內(nèi)好久也沒有傳出他所期待的啼哭聲,妻子的呻吟聲卻逐漸微弱。產(chǎn)婆垂頭喪氣地出來,歉疚地放低聲音:沒辦法,“血悶”悶住了,母子倆都沒能保住。
欲哭無淚。徐家本身就窮,從“溫州府”娶妻過來,至今還欠著一身債。妻兒的去世,對徐定富猶如雪上加霜。一向聰慧機靈的他變得木訥沉默。
一輩子與莊稼打交道的父親,對如何排解兒子的痛苦,顯然無能為力。徐定富悶頭想了好久,有一天打定了主意。他開口向親友借了些錢,拾掇起簡單的包袱,踏上了開往歐洲的海輪。
輾轉(zhuǎn)來到意大利米蘭,從未出過遠門的徐定富舉目無親,兩眼一抹黑,寸步難行啊。但如磐石般頑強的中國人,無論在何時何地,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生存方式。他見陸陸續(xù)續(xù)上岸的華僑大多要換掉家里穿出來的土布衣衫,一些廉價皮帶、領(lǐng)帶等等頗有市場,便靈機一動,數(shù)著身邊所剩無幾的錢幣,分次分批地置辦了皮夾、皮帶、領(lǐng)帶、衣褲等等日用商品,放在籃子里,走街串戶到處叫賣。省吃儉用幾年下來,積攢了一些本錢,慢慢地辦起了一個工場,招收一些華人及當?shù)厝诉M廠做工,生意越來越紅火。
米蘭之戀
怯生生踏上歐羅巴大陸那一刻,徐定富當然不會想到自己的前半生會與一位“番女”結(jié)下不解之緣,并因此于半個多世紀后在故鄉(xiāng)被人時時記起。
米蘭小姑娘千蒂當時才十來歲。她自然更不會料到,十幾年后,她會遠涉千山萬水,跟隨一位黑發(fā)黃膚的中國人,撞入一個全然陌生的數(shù)千年封建歷史古國,并埋骨在東方亞熱帶地區(qū)的一片青山之中。
這一切,都源于一場浪漫的米蘭之戀。1943年,一位英俊瀟灑的意大利小伙子娶了金發(fā)碧眼的千蒂姑娘,并于次年有了一個叫阿維熱的小男孩。雖然生活比較清苦,但一家子其樂融融。很快,腹中又有了一個愛情的結(jié)晶,千蒂殷切地期待著新生命的降生,并無數(shù)次想象孩子的模樣。幸福的感覺并沒有延續(xù)多久,不幸便降臨。丈夫與所有的意大利年輕人一樣,被卷入戰(zhàn)爭,并于不久后陣亡。
1945年,因生活所迫,25歲的千蒂拖著沉重的身孕外出做工。風度翩翩的工廠老板阿熱諾,給母子倆提供了棲身的所在和活下去的機會。
阿熱諾就是脫胎換骨般洋化的我們的瑞安同鄉(xiāng)徐定富。38歲的阿熱諾對阿維熱和他的媽媽溫柔有加,照顧備至。他們之間,有一種很特別的認同感。
千蒂終于嫁給了阿熱諾,蜜月尚未度過,一封家書跨越大洋,給阿熱諾捎去了來自故鄉(xiāng)沈岙的思念:父病重,速走歸。阿熱諾他爹徐老伯住在兒子寄錢回家建起的新屋里,無時無刻不在想念獨子,想得很厲害,很苦,想得生了心病。
大孝子阿熱諾歸心似箭。即使萬水千山也擋不住對老父的眷戀。
1946年,阿熱諾帶著妻子千蒂、三歲的兒子阿維熱和出生七個月的小兒子登上歸程。一起衣錦還鄉(xiāng)的還有其他三戶人家:青田的一對,龍灣蒲州的一對,瑞安鳳勝的一對,均為中西合璧的異國鴛鴦。
巨浪滔天,茫茫大海中的漫長航行,嚴重摧殘了嬰兒的健康。他們?yōu)椴恍邑舱鄣男〉艿芘e行了哀傷的海葬。千蒂的身體也因此一直很難恢復(fù)健康。
寂寞童年
踏著沉重的腳步,跨進久違的家門。那位倚門遙望、精神矍鑠的老人,不是“病重盼速歸”的父親嗎?
阿熱諾、千蒂、阿維熱,從此沒有離開中國半步。阿熱諾惦記著米蘭的工廠,千蒂思念著遠在故國的親友,但固執(zhí)的公公以他東方老人的寬厚慈祥留住了兒子兒媳的腳步。阿熱諾,也就是徐定富他們天天干著急。
千蒂,不,按沈岙人的發(fā)音,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牽弟了,她的日子也不好過,不習慣吃米飯,不會用筷子。老人便去買鮮魚,燒得噴噴香,讓她“夾淡”吃,熬湯喝;牽弟愛吃“番人芋”,老人種了好多“番人芋”;牽弟愛吃柿子,老人用稻谷去兌換柿子,讓她天天吃個夠。
應(yīng)該說牽弟在夫家的生活是愉快的,雖然她一直沒有適應(yīng)中國的飲食和生活習慣。但比較一起歸來的其他三戶人家,她的確算是幸福的了。
那三戶異國姻緣都沒能延續(xù)太久。青田的那戶人家,丈夫上山砍柴時,從山上滾下來摔死了;蒲州的那戶,丈夫病故了;鳳勝的那一戶,孩子都已生了兩個,天天被丈夫原先娶的小腳大老婆追打得要死,經(jīng)常逃到徐家哭訴。后來這三個"番女"都帶了孩子回去了。
牽弟在沈岙的第二年,生了一個男孩,那年的雪下得好大,孩子夭折了;次年又生了一個女兒,叫徐祥妹。因為阿維熱現(xiàn)在有個中國的名字叫徐祥順。
牽弟的脖子經(jīng)常感覺不適,村子里的老人把她脖子上的腫塊叫做“栗”,我們現(xiàn)在其實可以推斷,那可能是惡性腫瘤淋巴癌的癥狀。那“栗”經(jīng)過鄉(xiāng)村土醫(yī)生一陣子草藥敷治,終于平伏下去了。徐祥順7歲那年,母親脖子上的“栗”又出來了,而且出得更大。不久,牽弟帶著她對親人的牽掛,溘然離世。那一年,她30歲。
“小番人”徐祥順的童年是寂寞的。媽媽死了,他又長得高大英俊,與村里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樣。父親送他去念書,他坐不住,聽不懂,從一冊念到二冊,又回到一冊重新念到二冊,書包扔到學(xué)校圍墻外了,老師教育他兩句,他回敬老師三句,據(jù)說曾把老師都搞得哭了鼻子,只好退學(xué)回家。村里的小伙伴也和他玩不到一塊,捉弄他,被魁梧有力的他追打得東倒西歪。徐祥順養(yǎng)羊、養(yǎng)鵝、養(yǎng)牛、干農(nóng)活,都是一把好手。太陽每天上山又下山,青草枯黃又碧綠。躺在山坡上暖洋洋的春陽里,徐祥順做了一個又一個夢,夢見了許多許多,但他從來沒有夢見童稚時節(jié)生活過的意大利古城米蘭。那里有著名的拉·斯卡拉歌劇院,有建于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歐洲最大教堂之一的哥特式大理石教堂及博物館,但徐祥順不知道。
阿爾卑斯山脈的雪風,一次也沒有吹入他的夢境來。
中西合璧
徐祥順的繼母是瑞安塘下人,她是個心腸很好,吃齋念經(jīng)的人。舅舅一直喜歡徐祥順,他的女兒比徐祥順小兩歲,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漸漸長大了,逢年過節(jié)見了面,兩人反倒一聲不吭了,舅舅察顏觀色,有一日做主把女兒嫁給了徐祥順。
徐祥順夫婦生了二女一子。大女兒23歲那年結(jié)婚懷孕后,受了驚嚇從樓上摔下不幸亡故。兒子徐賢孝,油漆師傅,帶了兩個江西小伙子當徒弟。媳婦是附近花臺村人,孫女叫徐雯潔。小女兒也已結(jié)婚,生了個女孩。繼母當年50多歲時,住到廟里修行吃長齋。父親三十年前去世,享年84歲。妹妹徐祥妹嫁在大羅山,后來搬到仙巖霞霖,種田,開巖。
徐祥順當時也種田、開巖。農(nóng)閑時,他幫公路段修筑104國道拉了兩年的板車,50元一工,做了60來天。工余無事就湊在放炮師傅身邊看,看他們點根香煙燃火藥芯,心里也怪癢癢的,在邊上三瞧兩看,竟無師自通,學(xué)會了開巖炮。七八年平安無事,名氣在外。那天也合當有事。在竹溪,中午時分,吃了飯后,看一個徒弟太忙,來不及放炮,他便自告奮勇幫著放雷管,放得急,摩擦或是碰撞,還算命大,抽回手已根本來不及,有五根手指齊齊炸掉,送到溫州的解放軍118醫(yī)院搶救,總算沒有全部截肢,保住了左手一個小指。其他一些也用不銹鋼什么的修復(fù)支撐起來。自此他也便放棄了開巖炮的營生。村里分田到戶,全家分到了1.7畝地,后來歸林業(yè)部門統(tǒng)一包去種了苗木,可拿到一些錢。村里安排徐祥順與其他四個人組成村級聯(lián)防隊,每天守夜巡邏,一個月也可拿到一些錢,每天日出而息,日落而作,從夜十二時值班到黎明四五時許。他的外貌起了不少作用,有些外鄉(xiāng)人居心叵測,夜幕中乍一見手持長電筒的他貌似鐘馗,往往嚇一大跳,慘聲驚叫,跳著腳逃之夭夭。流動人口的增多,帶給徐祥順的好處是,他跟務(wù)工者們學(xué)會了一些普通話。徐祥順是個樂天派,倒也沒有什么煩心事。
故國情愫
多年以前,遠在意大利的外婆、阿姨牽掛著大洋這邊的骨肉,經(jīng)常寄錢寄信來,叫送兄妹倆出去。徐定富答應(yīng)著,都無法出去,一直拖到了20世紀70年代徐祥順二十多歲時,徐定富的一個朋友,自告奮勇說能帶他們出去。后來推測,此人似有意借機接管徐定富在米蘭的工廠。
廿七八歲、已有一個女兒的徐祥順很是高興,賣掉了結(jié)婚用的“雙亭婚床”,籌款跟那人一起出去,繼母陪他到了北京。意大利駐華使館工作人員一見那人手中所持的千蒂的護照,覺得非常奇怪,責問他,千蒂的護照怎么會在你的手中,你是什么目的,拿去要做什么?從此,那本護照放在大使館里保存。
徐祥順因無合法手續(xù),當然無法出國,但大字不識一個,從未走出仙巖半步的他,因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實在無法弄懂這一切,他不知道還要經(jīng)過一整套的程序。他要找到那位“叔叔”,于是一個要進使館,一個不讓進,竟跟值班門衛(wèi)爭吵起來,雙方鬧得不可開交,一對二扭打起來,打退兩個打四個,打退四個打六個。徐祥順身高雖不到1.8米,體重卻達90多公斤,自有一身蠻力。使館人員很為難,電話打到外交部,于是一輛轎車帶著他到了外交部,妥加安頓,一路電話通知浙江省、瑞安縣有關(guān)部門,這件事情才算以誤會開始,以理解結(jié)束。
護照“收”走了,錢花光了,人又出不去,徐祥順當然指責那人,那人卻倒打一耙,說徐祥順母子倆坐車逛北京城去了,找不到他們才辦不出去,言下之意不是沒辦法,是他們自己不識抬舉。把徐祥順弄得氣呼呼的,從此也熄了要出國尋親的念頭。
后來幾年,也許是已近花甲,動了葉落歸根的念頭吧,徐祥順有些思鄉(xiāng)了,畢竟在中國生活了五十多年,金發(fā)碧眼的阿維熱已經(jīng)深刻領(lǐng)悟到了中國人傳統(tǒng)觀念的精髓。當年留在母親護照上的指紋、姓名等,現(xiàn)在都起了作用。瑞安籍的一些僑領(lǐng)、華僑很熱心地幫他尋親,通過國內(nèi)外報紙、電視四處聯(lián)系。徐祥順的心思也逐漸地又熱乎起來,他想回家看看。
尋親終于有了眉目,有關(guān)意大利親人的消息使徐祥順產(chǎn)生了新的希望。來自米蘭的親友到溫州相認。我不知道,那一刻,遠離故土五十多年的徐祥順,心中會充滿怎樣的滄桑感。認親順利成功,相信將滋潤半個多世紀一直固執(zhí)地追尋著的一顆心。
在媒體的陪伴下,徐祥順在五十年后終于踏上了故土。親戚相見,免不了一番擁抱唏噓訴說。為了能讓徐祥順留在意大利工作和生活,他的表姨們當場向市長表達了希望能夠恢復(fù)徐祥順父子意大利國籍的愿望。但讓大家感到意外的是,徐祥順在意大利待了一段時間以后,無法習慣意大利的生活,最終還是決定返回中國,他似乎更適應(yīng)在沈岙的村居生活。
凹目隆鼻、滿腮雪白胡髯的徐祥順,以一口純正的本地話,粗聲粗氣地與我拉著家常。漸漸掀開他滿布風塵的家史,使我的思維開始一點點變得恍惚。徐祥順也許不了解“莊周夢蝶”,但如此活生生的奇妙組合在我面前出現(xiàn),怎能不讓人驚嘆造化弄人,不知徐祥順是否也有這樣的困惑:當年的阿維熱應(yīng)是今日的徐祥順,那么如今的徐祥順是當年的阿維熱嗎?我們不得而知。
寫作手記
采訪徐祥順,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對他的采訪,源自一天上午我從瑞安老家坐車返回溫州上班,途經(jīng)104國道沈岙段時的見聞。我從車窗看出,發(fā)現(xiàn)一位純正外國人長相的老人,穿著簡樸,側(cè)腰端著一只馬子桶,到公路邊的簡易廁所傾倒夜香??礃幼?,他不可能是來中國旅游的外國人。這個相當生活化的場景,對一個記者來說,是一個值得深挖的稀罕事,我頓時有了興趣。
后來聯(lián)系當?shù)?,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有個番人,童年就來到溫州,在沈岙生活了幾十年,娶妻生子,完全融入當?shù)厣?。于是,我想辦法約到了他。他家是兩間老式的江南民居,兩層樓,已經(jīng)有多年歷史,墻體上布滿了青苔。我們提了兩張竹椅子,相對坐在他家門口的道坦里采訪。坐在嗞扭作響的竹椅上,與一位純粹的意大利人,以純正的本地口音對話,本身就是一件讓人恍惚的事情。
他雖然很健談,但時不時會側(cè)過頭去看天空,他不大習慣與我對視。不遠處是竹子和一些雜樹,他的目光經(jīng)常會飄到高天上。他煙癮很重,兩根殘缺的手指夾著煙,很快幾口抽完,又對上一根。我們相同的口音,為采訪提供了便利。他不大會講普通話,也不喜歡講。當?shù)貋硪恍┩獾貏?wù)工人員后,交往多了他開始學(xué)講幾句普通話,然后和孫子孫女們交談,基本上是普通話了。
貫穿于整個采訪過程,我的感覺就是在閱讀《莊子·內(nèi)篇·齊物論第二》。人生也許就是這樣,陰差陽錯,如漂萍一般,不可捉摸,無法預(yù)料。但,這就是命運不可預(yù)測性的魅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