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除夕，越來越近，在城里打工上學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回到灣子里。一向寂靜的汪家坳一下子喧囂起來，大人小孩都忙著采辦年貨，市集上人頭攢動。店鋪里擺放著各種年貨，琳瑯滿目，有的甚至擺到馬路上。老街上，炒貨干貨、活禽水果、鞭炮香燭一應(yīng)俱全，商販們沿街吆喝，來來往往的行人不時駐足詢價，濃濃的年味洋溢在整條街上，構(gòu)成一幅新春鄉(xiāng)村趕集年俗畫。
　　 四歲半的汪澋灝緊緊地拉著奶奶的手，活蹦亂跳在市集里“顛”著。在一個字畫攤前，澋灝指了指春聯(lián)和福字，跟奶奶說：“爸爸每年都買這個，貼在家里大門上。”奶奶忙不疊聲地說：“買買”。走到水果生鮮攤邊，澋灝又停了下來，看到蘋果、梨子、香蕉，他挑了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說：“這是媽媽最愛吃的?！蹦棠烫袅藘上?，讓攤販稍后直接送到家里。為了討得年年有余的菜頭，鯉魚、鯽魚和帶魚，基本就是家里過年餐桌的“?？汀绷?，干果也在祖孫兩的“年貨”清單中。
　　 對澋灝來說，最為開心的就是買糖、買禮花鞭炮了，酒心巧克力、阿爾卑斯奶糖、鞭炮、花炮等不勝枚舉，讓過年充滿了濃濃的年味。來到糖果攤前，他簡直邁不開步子，他指著酒心巧克力說：“奶奶，我和姐姐最愛吃這個?！蹦棠逃质且贿B幾句“買買買”應(yīng)聲著。在老街上，堅果、糖果、零食、飲料、茶葉等各類年貨可謂是應(yīng)有盡有，這里是年貨一站式采購地。祖孫兩穿梭在各類年貨攤位前，細心挑選，精心選購，一口氣買了臘腸、黃酒等，小件小包自己擰回家，大件的則讓商販直接送到家。過年的喜慶和對來年的美好期盼都寄托在“辦年貨”的忙碌和喜悅中。
　　 剛到家，澋灝就看見姑媽坐在空曠的院子里?？匆娮鎸O兩回家，姑媽馬上站起身，從奶奶手里接過糖果等年貨。待祖孫兩歇口氣，姑媽不急不慌地說明了來意：“媽，剛才哥和嫂打電話過來了，說想跟你和澋灝視頻聊天呢！”。
　　 “好吧，你把電話打通，我來說?！蹦棠陶f。
　　 電話打通，澋灝從姑媽手里搶過手機：“我要先說，我先說，爸爸媽媽，你們什么時候回來過年呀？”
　　 “快了，快了。乖兒子！乖兒子！在家一定要聽奶奶和姑媽的話啊！”電話那頭，澋灝媽媽一個勁地囑咐著兒子。
　　 “我姐呢，我要跟我姐說話。”
　　 姐姐汪澋渺的頭像進入視頻的小窗，“我姐，你什么時候回家，我還要跟你搶福錢呢?！?br />　　 “弟，你等著，過一兩天，我們就回來了。”姐姐笑容可掬地說道。
　　 “姐，你不知道吧，一刻兒，我和奶奶去街上買東西了，我讓奶奶買了你最愛吃的酒心巧克力，還有，還有好多好吃的……”，汪澋灝一直喋喋不休，說個沒玩。
　　 姑媽實在忍不住說：“灝灝，你說完了沒有？你爸媽還有正事要跟奶奶講勒?！?br />　　 這樣，澋灝才不情不愿地把手機遞到奶奶手上，到院子里玩去了。
　　
　　 二
　　 “媽，身體還好吧？”澋灝爸開口就問好。
　　 “好呢，好呢，剛剛還帶著灝灝在老街上買了不少過年的東西，吃的喝的一大堆，大件的整箱水果拿不動，都是擺攤的幫忙送到家的?！蹦缸觾稍陔娫拑啥瞬幌滩坏乩页！？粗鴿禐滞掏掏峦掠杂种沟臉幼?，奶奶問道：“兒子，你有什么話就直接跟媽說?！?br />　　 “媽，是這樣，今年一年從年頭到年底廠里的活路都不多，基本上每個月能夠拿一半多一點的工資。到臘月了，本來打算早一點回來過年，恰巧，廠里接了一個大單，老板要求我和月娥留在廠里加班把這筆活路做完，所以，今年，恐怕……”
　　 “我明白了，你們是不能回家過年了吧。既然這樣，你就早一點跟我講，免得我買一大堆的過年的東西?！蹦棠棠樕悬c不太好看。
　　 “媽媽，您要理解我們，今年一年確實太難了?！睗禐衷陔娫捓镆粋€勁地解釋。
　　 “不是做媽的不理解你們，只是你應(yīng)該早一點跟我講，不要火燒眉毛時再說?！?br />　　 “媽，您說的對，我我的錯，灝灝在家還乖嗎？”
　　 “乖著呢，剛才還陪我到市集買了不少的年貨。既然這樣，你們就安心地在那邊呆著吧?！蹦棠探K于掛斷了電話。
　　 “你說你哥他們也真是的，這都臘月二十六七了，突然打電話說廠里要趕活，不能回來過年了，我們這一老一小的，冷冷清清的，過個什么年咯？”奶奶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媽，你別埋怨哥哥和嫂子他們，年底了，企業(yè)不景氣，到處都在搞裁員，有的企業(yè)起碼裁了三分之一，哥嫂他們能夠保住工作崗位，現(xiàn)在還要趕活，那是幸運的。這幾年，我們村幼兒園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少，再過幾年，說不定我這個幼師也要失業(yè)了?！惫脣寗窠庵棠?，訴著苦，故意露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奶奶見此也不好再說什么，姑媽接著說：“反正，我住在西頭，你們住在東頭，百十米，離你們又不遠，我隨時可以過來照顧你們?！?br />　　 “說的也是，我老了，無所謂，只是苦了灝灝，年頭年尾算起來，這孩子，快一年沒有見到他爸爸媽媽了?！蹦棠滩挥傻脫u了搖頭。
　　 一連幾天，澋灝不停地追問：“奶奶，爸爸媽媽姐姐他們什么時候回來呀？”
　　 “快了，快了，說不定過幾天就回來了?！蹦棠叹瓦@樣哄著澋灝。
　　 轉(zhuǎn)眼間，大年三十就到了，爸爸媽媽姐姐還是沒有回家，一大早起來，澋灝就落落寡歡地靠著大門框，眼巴巴地朝灣子西頭的方向張望，他依稀記得爸爸媽媽每次外出都是從那里搭車走的，回家也是從那里下車的。
　　 晌午過后，灣子里不時響起鞭炮聲。終究還是沒有看到爸媽和姐姐的身影，澋灝意識到他們肯定是不回家過年了，悶悶不樂地坐在門檻踏石上，把身體斜靠在大門的門框上。
　　 “灝灝，快點過來，吃餃子?！憋堊郎弦呀?jīng)擺上兩碗熱氣騰騰的餃子，奶奶在堂屋大聲喊他，澋灝慢條斯理地轉(zhuǎn)身起身，有氣無力地走到飯桌邊，“這里有兩碗餃子，一個碗里有六個，你和你姐一人一碗，你隨便挑，看看福錢在哪個碗里？”福錢是包在餃子里的硬幣，很多地方過年過節(jié)時會在餃子里面放一枚清洗干凈的硬幣，寓意是：誰吃到包有硬幣的餃子，預示著，誰在新的一年或者往后的日子里吉祥如意，事遂人愿，表達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三
　　 澋灝仍就噘著小嘴，目光慵懶地在兩個碗間游移，慢騰騰地把一只碗拿到跟前，有氣無力地用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在碗里慢慢地戳著，完全沒有了前兩年與姐姐爭搶的那種勁頭與神情。
　　 兩年前，他爸媽在南方打工，姐弟由爺爺奶奶帶著，過年前，無論多遠多忙爸媽都會從打工的地方趕回家，給他們帶回嶄新的衣服，好吃的零食，新奇的玩具，特別是除夕那天，一大家子圍在一起吃餃子。姐弟兩圍著盛著裝滿元寶似餃子的瓷碗，眼睛骨碌碌地飛轉(zhuǎn)，仔細觀察餃子外形的差別，反復甄別比較，幾十秒后，奶奶便說：“好了，好了，開始選。”
　　 兩雙小手迅速伸向自己選中的那一碗，偶爾出現(xiàn)兩人同時選中同一碗，奶奶也不偏不倚，樂呵呵地提議用石頭剪刀布這種游戲形式來做決定，姐弟兩便開始摩拳擦掌，“石頭——剪刀——布！哈哈哈，姐輸了，我贏了，我贏了！”。一番激烈的拉鋸戰(zhàn)后，終于，他們分別都端起碗。之后，又一場夾餃子競賽上演，兩人眼睛緊緊地盯向碗里的餃子，左手扶著碗口，右手捏著筷子用力將餃子夾斷。手上動作不停，眼光還不時向?qū)Ψ酵肜镱┮谎邸?br />　　 “啊哈，福錢在我碗里，我挑到福錢啰，我今年有福啰！”不管姐弟兩誰挑到了福錢，都高興得像中了大獎彩票一樣，笑聲如同雷響，一跳老高，把福錢舉得高高的，在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面前炫耀一番。如果是姐姐挑到了福錢，澋灝會假裝不屑一顧的樣子，然后，趁姐姐不注意，就趁機“偷搶”。于是，一場姐弟間你追我攆的搶福錢游戲又在家里拉開大幕。最終，姐姐總是把福錢讓給弟弟，澋灝已經(jīng)積攢了幾枚福錢了……
　　 澋灝還是要緊不慢地夾著餃子，夾到第四個時，他發(fā)現(xiàn)了福錢，一絲絲喜悅從心底慢慢升起，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翹了翹。為了哄孫子高興，奶奶特意包了兩個福錢餃子，分別舀到兩個碗里。
　　 “灝灝，挑到福錢餃子了，高興了，歡喜了吧？”
　　 “嗯，歡喜是歡喜，要是我姐在一起就更好了，她又不在，她又不知道我吃到福錢了?！?br />　　 “姐姐不在，也好啊，免得她跟你搶。趁熱快吃，餃子快涼了，吃完后，讓方方圓圓波波他們看看你的福錢?！痹谀棠痰囊辉俅叽俟膭钕?，汪澋灝三下五去二，大口大口地讓餃子下了肚。
　　 “奶奶，我現(xiàn)在就去找方方圓圓波波他們玩去?！狈椒綀A圓是他幼兒園中班的同學，波波是他姑媽的兒子，也是他的小表弟?？粗ｅX，他陡然來了精神，從飯桌上抓起福錢就往門外跑。剛出門不久，他就看見了方方，“方方，你要去哪里？你吃到福錢沒有？我剛才吃到福錢了，這不，你看看。”澋灝大聲對方方說，方方一邊走一邊說：“媽媽帶我和弟弟去大伯家吃年夜飯”。方方媽牽著方方和方方弟弟，有說有笑地向灣子西頭走去。
　　
　　 四
　　 “灝灝，我們先去吃年夜飯，方方他們肯定也能吃到福錢，明天我讓方方跟你比，看哪個福錢漂亮，好不好？”看見澋灝把福錢高高舉起，手還不停地朝他們搖晃，方方媽回頭跟澋灝說。
　　 眼見方方娘仨越走越遠，澋灝感到有一點點無趣和失落，他繼續(xù)向西走。剛走出幾步，遠遠地看見圓圓從對面走來，澋灝快走幾步湊到圓圓面前，“圓圓，你看看我手里拿的是啥，是福錢，是今天剛吃到的，嶄新的福錢。”他大聲地誘惑著，并且，用左手把福錢舉得高高的，僅用拇指和食指緊緊地掐著硬幣邊緣，好讓福錢露出更多，顯得更明亮些。
　　 “我要去街上找媽媽，媽媽在那里買東西?！眻A圓沒有停下腳步，好像生怕澋灝糾纏，悄悄地從澋灝身邊繞過，向著集市方向一路小跑，撇下了他。
　　 澋灝慢慢地垂下胳膊，抿了抿了小嘴，用上牙咬了咬下唇，拖著腳步繼續(xù)向西頭走去。一路上，不時有人與同向而行，對向而過。遇到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他很想從口袋里拿出福錢給他們看，好幾次，他把攥著福錢的手提到了腰部，可沒等他把手舉起來，人們都急匆匆地走開了，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更沒有人注意到他做的這些細微動作，沒有一個人愿意為他停一下腳步。
　　 慢慢地，澋灝感覺有點沮喪，眼淚開始在眼眶打著轉(zhuǎn)，手心不自覺地把福錢捂得更緊。他漫無目的沒精打采地晃悠著，晃悠著，心底似乎還存有那么一絲絲的不甘心與希冀，這催促著他不知不覺中來到最西頭的姑媽家。
　　 姑媽四歲的兒子波波正在院子里玩遙控小車，波波滿臉漲紅，大呼小叫著，兩手的拇指和食指不停地在遙控鍵盤上下左右忙碌著，看見小表哥過來，他得意地把遙控器往頭頂舉了舉，說：“俺表叔剛給我買的，新的，可好玩吶?！痹诓úǖ牟倏叵拢囎幼匀绲厍斑M后退，自如地左右改變方向，更有趣的是前后車燈特別明亮，當改變方向時車燈會相應(yīng)亮起。
　　 澋灝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可以通過無線電遙控器遠距離控制的汽車玩具，他一下子提起了精神，眼光不停地在波波手中的遙控器和地上的小車之間飄游?！安ú?，你今年吃到福錢沒有？我中午吃著了，你看，還是新錢。要不，我跟你換著玩吧？”他眼睛定定地盯著波波的臉，耐心地等著波波的回應(yīng)。波波用余光朝福錢瞥了一眼，沒再理會他，仍然自顧自繼續(xù)玩著。見波波不太樂意，澋灝將身子又向前湊了湊，說：“要不，我們玩石頭——剪刀——布，如果我贏了，我們就換著玩，我只玩一下下。如果，你贏了，就聽你的，換不換，都成！”澋灝側(cè)過臉，滿懷期待地看著波波，他覺得這樣最合理，波波一定會同意。
　　 “我才不換呢！福錢有什么好玩的，我每年都吃到福錢，儲錢罐里已經(jīng)存了好幾個福錢了?！辈úㄒ豢诨亟^，并且，嘴巴向堂屋神龕上的儲錢罐方向努了努。然后，轉(zhuǎn)身又自玩自嗨起來。
　　
　　 五
　　 哎，曾經(jīng)給他帶來滿滿幸福感的福錢，難道真的這么落寞么？想得意一下不成，想炫耀一下不成，想與表弟交換玩一下下遙控車也不成。這也不成，那也不成。這讓他一直懷想的美好想象瞬間坍塌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陣思念和委屈從心底油然升起，方方圓圓波波他們都有爸爸媽媽的陪伴和寵愛，都有新年禮物，而他，只有奶奶的陪伴與照顧，幼兒園同班其他小朋友正在享有的，他只有羨慕的份兒，他們擁有的新奇禮物，他連看一眼都顯得特別奢侈和難得。
　　 波波媽（澋灝姑媽）正在堂屋后門貼春聯(lián)，忙完手上的活，才發(fā)現(xiàn)澋灝站在院子中，她急忙走到院子里，親切地拉著他的手說：“灝灝，快過來，我馬上叫波波跟你一起玩遙控車?！?br />　　 牽著姑媽的手，聽姑媽這么說，澋灝滿肚子的委屈終于來了一個總爆發(fā)，自從拿到福錢后，這一路發(fā)生的一切，所受到的忽視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傾泄的出口，眼淚唰唰地往外流，見狀，姑媽輕聲問道：“你怎么了？灝灝！”
　　 “我想媽媽！”澋灝掙開姑媽的手，邊說邊往院子外走。姑媽緊趕幾步，蹲下，一把把他攬入懷中，托著他抓著福錢的右手，掌心不停地在他手掌柔柔地摩挲著，好像是要拂去他手心的灰塵，又好像是安慰他破碎的心。他張開手，舒展開眉頭，心，似乎也開始慢慢融化了。姑媽掂了掂他手心的福錢，笑瞇瞇地說：“灝灝的福錢真漂亮，它比任何其他玩具都珍貴，都好……等一下，我讓波波跟你一起玩遙控車，你們輪換著玩。好不好？”
　　 姑媽把臉輕輕地貼在他的臉上，呼出的熱氣也撲到他臉上，溫溫潤潤的，暖暖的，癢癢的，就像媽媽的氣息，看他的眼神也溫馨甜蜜得跟媽媽一樣。
　　 澋灝躺在姑媽的懷里，呆呆地凝視著她。然后，他悄悄地閉上眼睛。之后，姑媽說了一些什么話，他一句也沒聽清楚。迷迷糊糊中，他兀自沉醉在久違的母愛和寵愛里，臉不由自主地慢慢向姑媽的臉貼過去。突然，姑媽的手機鈴聲響起，他睜開雙眼，聽見視頻電話那頭傳來媽媽的聲音，姑媽迅速把手機正對著澋灝，“灝灝，快跟你媽媽講電話?！?br />　　 澋灝癟了癟嘴，對著屏幕說：“媽媽，你怎么還沒回來，我想你！”
　　 “乖兒子，爸爸媽媽實在是太忙了，一下子回不來家。你一定要聽奶奶和姑媽的話。爸爸媽媽回來時，一定給你帶你最愛吃的酒心巧克力和你最愛玩的變形金剛?！币曨l里，澋灝媽的眼圈一直紅著。
　　 “我不要酒心糖，也不要變形金剛，我要去找你，找爸爸，找我姐?！睗禐昧昝摴脣尩膽驯В昧Φ匕迅ｅX拋向遠方，福錢咕嚕咕嚕地向前滾去，他憋紅著臉，朝家的方向跑去。
　　 僅僅跑出幾步，他似乎又記起了什么，轉(zhuǎn)身折返回來尋找福錢。可是，地上早已不見了福錢的蹤影，它到底是滾到了院子前的污泥溝里，還是滾到了墻角，亦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不得而知，他不再尋找。
　　 “哇”地一聲，只聽見澋灝大哭起來，他邊哭邊急切地向車站方向跑去，姑媽在他身后緊緊地追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