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恒】山水(散文)
曾經,我的世界里沒有江河洶涌,沒有一馬平川,也沒有深海蔚藍,只有山嶺縱橫,只有山澗細流。貴州是一個多山的省份,沒有平原只有山,而生養(yǎng)我的村莊,更在山上,甚至連算得上溪流規(guī)格的水都沒有,更何況江河。
因為只有山,上學之后遇到的一些詞語讓我疑惑,比如方向、迷路和一望無際。
山嶺、山梁、山谷都是山,我熟悉這些山的全部模樣,我走過每一條山嶺,爬過每一道山梁,去過每一條山谷,也喝過每一條山澗。所以在這里,我不需要辨別方向,也不需要知道太陽是從哪個方向升起,又從哪邊落下,更不需要知道自己的經緯坐標,我只需要知道家的方向,就能知道路該往哪邊走。即使出了村子,只要能看見山的輪廓,方向也不會成為問題。
我曾在濃厚的大霧里失去方向,也曾在漆黑的夜里到去不熟悉的地方,我也會緊張恐懼,但絕不會忘記家的方向,也不會忘記回家的路。緊張恐懼的原因不是失去方向,更不是迷失路途,而是因為大霧里形單影只的孤獨,也是因為黑夜里善惡生死的傳說。
即使別離多年,再見之時必定也還認得,不會迷失路途,不會忘記方向,就像孩子之于父母,就像愛人之于伴侶,不會忘記,也不可能忘記。路會荒蕪,樹會變化,山體也可能會挖掘崩塌,這些都不會有影響。路會荒蕪,但路的印記一定還在;樹會變化,就像人長大后模樣依然還在;山體挖掘崩塌,但山的輪廓不變,只要山還在,輪廓就在,沒有人能徹底讓這些山消失。荒蕪的路,變化的樹,新增疤痕的山,就像愛人的背影,無論時光荏苒,無論身形胖瘦,無論衣服更替,都還會認得。
我們村不在山腳,不在山谷,也不在溪水邊,而是接近山頂,所以比較高,所以看得遠。我家的房子依山而建,背靠東方,放眼西方,所以我看得最多的就是西方。西方可以看出去很遠,但能看到的只有山,甚至山谷都被藏起來了,望不盡的山,延綿不絕的山,也許就是一望無際的山,也許就是一望無際的釋義。
我不相信風水,卻在成長過程中聽過很多關于陽宅陰地的討論,在刨去迷信的部分后,風水在這個地方其實就是山水,也就是山勢和水源。山勢雄偉,眼界開闊,若是左右有山相輔,便是白虎青龍環(huán)繞。至于水源則更容易解釋,因為沒有人會把房子建在遠離水源的地方,也沒有人會把先人葬在洪水威脅的地方。
山,是山里人的命,因為這里只有山,山里人只有依靠山才能生存;山,是山里人的根,因為家鄉(xiāng)如故,故鄉(xiāng)如根;也因為生命的傳承輪回,生命來處是根,先人就是生命來處,而先人都長眠在山里。山里人只有依靠山才能生存,因為山里人在山里找到了生存之道,也因為山能提供生存所需物資。
但是山又拖累著山里人對生活的追求,這種拖累有物質的,也有心理的。所謂物質的,一方面是山所能提供的生存物資比不上平原,比如耕地的數(shù)量和質量;另一方面則是生活的便利,比如交通。所謂心里的,一是情感上的依賴眷戀,二是血緣的無法割舍。
對于山,我并沒有任何的新奇感,直到一個外地朋友向我表示羨慕,羨慕我從小就能見到山,見到各種完全不同的山,我才幡然頓悟。他小時候沒有見過真實的山,直到后來外出長途時遇到了小土包,然后驚奇興奮以為那就是山。與他相比,我也有類似的經歷,貴州不僅有山,還有一些被稱為壩子的微型盆地,我第一次去縣城看到壩子時也是同樣的反應。我想山并不希望我有新奇感,而是應該有懷舊感,因為懷舊,就不會在心里嫌棄,就不會徹底割舍背離。
貴州東南部并不十分缺水,又是迎風坡,森林遍布,土石皆綠,所以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這句話完全適用,所以要說山,就必須要說水。山里的水,都是從山體里面直接流出來的,水量大的噴涌,水量小的滲透,但終究與山脫不了關系,。
我查過關于井的含義,說的是從地面向下鑿成的能取水的深洞,這與我們的情況是不相符的,我們的井不是向下挖鑿出來的深洞,因為我們不需要深挖,更不是深洞,最多只是水塘。我們關于井的含義,是相對于泉眼區(qū)分的,泉眼冒出水來,人們在泉眼處改造后可稱為井,而沒有經過改造的不能稱為井,只能稱為泉眼。而老輩人似乎比較簡明浪漫,把動詞當作名詞來用,因為泉眼冒出水來,所以泉眼就叫冒水。
很遺憾,關于水源重要性的理解,我并不是從村莊的井和山里的泉眼得到的,而是從地理書上得來的。書上說人逐水而居,所以不論古今,不管中外,城市總是位于江河旁邊,并且每一座城市附近都最少有一條河。那時候對于城市,我的腦海中幾乎沒有概念,所以我只能用村莊、鄉(xiāng)鎮(zhèn)和縣城去體會。是的,我體會到了,不在江河溪水邊的村莊都會有井,我們鄉(xiāng)政府也是由山嶺之上搬遷到溪水之畔的,至于相鄰的鎮(zhèn),其政府所在地就是河邊,而縣城則是在下游的更大的河邊。
我們村不只有一口井,但村中心的這口井是最大的,因為這口井最大,質樸的老輩人直接取名叫大井。村莊圍繞著這口井,依憑山勢展開,依靠這口井生活,不僅因為這口井水量最大,也因為這口井的水最涼最甜。我們圍著泉眼,修建了一個水塘,這就是井,井上有蓋,猶如房頂,防止雨滴飄進;井前有埂,防止臟水流入。
關于這口井水量的大,在少雨時節(jié)最能體現(xiàn)出來,無論干旱如何肆虐,這口井總是源源不絕。記憶里的一個夏天,泉眼斷流,水田干涸,自來水斷了之后,全村近一千人靠著這口井生存,全村的家禽牲畜也都靠這口井生存,這口井不負眾望,近兩米深的井水,也只是下降了不到三十公分。每當說起,老人們最是傲嬌,風雨在他們眼里已是等閑,但這口井卻從未枯竭;即便已經接近山頂,這口井依然噴涌如柱。
為了嚴明秩序,也為了更好的利用這口井,老輩人在井前修建了四個水塘,每個塘都各有用處。最接近井的塘清洗蔬菜,隨后一個塘清洗衣物,再隨后一個塘清洗鞋襪,最后一個塘清洗農具及小孩尿布等。水順流而下,多次利用,不至于浪費,而鍋碗瓢盆等含有油漬的物品,只能取水另到別處清洗。
在水泥未曾廉價普遍之前,水塘邊上鋪的全是表面光滑的大青石板,方便保持清潔,也方便搓洗錘打衣物。因為石板光滑,因為沒有護欄,水塘便成了孩子的禁忌之地;也因為孩子喜歡玩水嬉戲,水塘也成了孩子的天堂。坐在青石板上,把腳泡在水里,是夏天最消遣的行為,更何況水塘里還有小魚親吻,算是原始免費的魚療。
也因為這種行為對于孩子的危險性,所以追尋刺激的孩子必定遭受過很多責罵,那錘打衣物的洗衣棒,也成了無法承受的噩夢。而防止孩子接近水塘不只是家長的責任,更是每一個大人的責任,調皮似惡棍的我,不明關愛,不懂尊敬,多次惡意頂撞,甚至惡語相向,這種情況在母親得知并且對我給予肉體教訓之后,那多管閑事的錯誤責怪便會更加深刻。
在冰箱未曾普及的時代,冷飲是一種享受,但是這種享受對于我們并不奢侈,因為這口井水足夠涼爽。那時候,每家都有保溫壺,冬天保暖,夏天保涼,即使自來水也是山上的泉水,人們總是習慣用保溫壺到大井去打水,因為大井的水最涼爽,我就曾多次因為懶惰不執(zhí)行這項任務而遭到責罵。在陽光的干烈和生活的無奈將身體的水分、力氣和心里的耐性、希望壓榨抽干之后,回到家里,靠在墻角,一瓢涼爽的井水不僅能褪去疲累,也能撫慰心靈。
冰箱雖然能讓水溫更加冰涼,對我們來說卻總是不對勁,通過冰箱冰鎮(zhèn)后的水雖然冰涼,但卻像是失了靈魂的軀殼;而這口井水的涼卻是有生命的,活躍的,也是有靈魂的。這口井的涼也是人體完全能夠承受的,天氣炎熱時只管放肆痛飲,只管沁人心脾,而不用像擔心冰鎮(zhèn)的水那樣會應激生病。在女性的特殊時期,冰鎮(zhèn)的水或飲料是身體無法承受的,但因為年齡的緣故,我未能知曉女性在特殊時期能否承受這口井水的涼。
我從來不相信水是無色無味的,至少我不相信水是無味的,因為這口井的水不僅涼爽,而且甘甜。我可以得意驕傲的說,我嘗過村里的每一眼泉,無論臨近路旁還是藏于深山,無論深草緩坡之下還是懸崖峭壁之上,無論噴涌如柱還是靜靜滲出,我保證都嘗過。我為敢于這樣保證并且驕傲,我也敢于保證每一眼泉都有不同的味道,位置不同,涼爽度不同,甘甜度不同,所以味道也絕不相同。
有一個關于食物的網絡用語:永遠可以相信老祖宗的嚴選,沒帶回中國的,通常是不好吃的。而這句話對于村里的老祖宗同樣適用,因為大井的水最為涼爽甘甜,絕不會有土腥味,更不會有陳腐氣,永遠流動,永遠鮮活,生生不斷,代代不變,所以祖輩們選擇了這口井,所以這口井成了村莊的中心。
對于這口井的眷戀和喜愛,是從小到大的,也是從生到死的。每逢重要節(jié)日,人們祭祀土地,敬拜先祖,也祭拜這口井。老人去世之后,井水也是法事必不可少的東西,孝子引路,道士誦經,一路敲鑼,三拜九叩之后,燃紙鳴炮之后,才能虔誠的取水。而不管是生于斯,還是嫁于斯,在長久的恩澤滋養(yǎng)下,每一個人都會同樣感恩,同樣眷戀,也同樣驕傲。比如母親,嚴格的說不能算是本村人,但母親嘴里對于這口井的眷戀之語,就比我這個完完全全的本村人要多得多。
我曾聽過一個搭訕女孩子的好方法,是針對外村男孩和本村女孩的。如果男孩不知道如何拉進距離,那么夸贊這口井便是一個很不錯的方法,水量、涼爽、甘甜、長久,每個方面都可以,因為這個村的所有人,都深愛著這口井的每一個特點;因為這口井的每一個特點,都寵溺這個村的所有人。在夸贊之中若是透露一些羨慕之意,便會更好了,夸贊令人歡喜,羨慕令人自豪,也會令人憐惜,憐惜外村人沒有我們的好福氣,沒能擁有這口井。而憐惜便是愛的來源之一,上天憐惜,才有甘霖,大地憐惜,方有甘泉,女孩憐惜,便有甜蜜。
因為只有山,泉眼不僅僅只是供人飲用,更是稻梁食物的來源。如果不是林深枝茂、草木繁盛,你就能清楚的看到,泉眼在山谷匯集成澗,是達不到溪水規(guī)模的細流,而稻田與山澗連接的水溝,像臍帶一樣為稻田提供滋養(yǎng),而這些臍帶,以山澗為脊,依憑山勢形成接近完美的魚骨圖。正是有了這些臍帶,山嶺才得以成為稻田,稻田層疊才得以成為梯田,人才得以存活,生命才得以延續(xù)。在物資貧乏的時代,水管還是奢侈品,只能用泥土石頭修筑水溝,所以防缺堵漏就成了維護臍帶通暢的重要工作,伏旱之時,巡查的頻率甚至一天多次。
秋冬之時,雨量變小,很多泉眼的水量也會變小,甚至斷流。若是春夏不旱,尋找泉眼會非常容易,山谷處,小路旁,都能發(fā)現(xiàn)。只要能夠稍微挖掘,泉眼處必定會有小水塘,甚至是小水坑,先輩們代代相傳的智慧告訴后人,不管多小的水坑,都有沉淀泥沙的作用。若能掘出水坑,你就能看到不同的取水物,竹筒加了把手就是瓢,圓木也可雕鑿為飄。但我不喜歡使用這些取水物,我更喜歡趴在地上直接吸取,這樣的喝水方式才是真正的牛飲,也才最為過癮。
若是不能掘出水坑,如泉眼近旁全是巖壁,取水便會困難,就會架起竹片或是茅草葉,形成水柱,然后就能合掌為瓢,變葉為碗。在合掌為瓢方面,孩子總是天然劣勢的,因為手掌不夠寬大,不足以撐起一片天空,若是大人在旁,必定代勞。而這種代勞,是幸福的,因為有愛,所以幸福;因為愛可以傳遞,手捧著水,愛能通過手融入水中。我也曾多次體會到這種幸福,在父母手掌喝水之時,我能親吻到父母手上的繭,我的臉也能摩擦到父母手掌的溝壑,這就是幸福。在變葉為碗方面,樹葉的選擇也是有經驗傳承的,首先要寬大厚實,其次光滑沒有絨毛,最后必須確認無毒,如能提供桐油的油桐樹葉是很好的選擇,一種糍粑就是用這種樹葉包裹的;而與油桐相近的泡桐樹葉卻不行,因為泡桐樹葉有絨毛。
無論哪一種泉眼,總能看到一種很有意思的卻又有迷信嫌疑的東西,那就是草結。草結的作用雖然歸結起來是祈福驅邪,但使用的廣泛性卻很高,比如泉眼、放水抓魚的缺口、播種后的耕地、投放魚苗之處都可以用,有時寄托心愿,有時又只是標記。但我不認為這是迷信,就像清明的鮮花香燭,就像端午的艾草菖蒲,就像春節(jié)的門神桃符??傊羰峭馊瞬恢廊凼欠窨梢燥嬘?,這種草結便可作為一種評判,至少能證明已經有人飲用過了。
因為父愛堅韌嚴厲、深沉不語,才會有父愛如山的比喻,我并不完全贊同,我覺得山的情感更像母親。這樣說并不是因為我從母親那里得到更多的寵溺,母親反而給了我更多的肉體教訓,也不是我心里不夠感恩父親,畢竟我的性情更像父親。因為泉水從山體石縫中流出,更像乳汁之于母親,泉水是山體的精華,乳汁是母親的血肉。
隨著工業(yè)化和城鎮(zhèn)化的進程,人們開始嫌棄山水,因為山水已經不能滿足人的欲望,也不能滿足人們對于更好生活的追求。因為嫌棄,人們開始背離,包括我自己,離開這些山,也離開這些水。有時候這種背離讓我矛盾疑惑,因為這種背離實質就是一種背叛,而人類又一直在追求更好的生活。
但是,山就是山,水就是水,不會因為人的背離而情緒低迷,從這一點來看,山水對于人的感情,似乎超越了血緣關系。不管是感恩、依賴,還是背叛、離去,山水始終就在那里,不因為相擁而歡喜,也不因為背離而猜忌,不戚戚于別離,不汲汲于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