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見聞】山茶為什么這樣紅(隨筆)
我記不得很久遠的事,許是太平凡的緣故。何況,很多熟悉的面孔,也變陌生,或不復(fù)見到。有時候,我心里陡然一陣悲涼,隨即筋骨突然發(fā)緊:我記不得我自己,認不了來去之路,找不到認識我的人,找不到我認識的人。不曉得時光的風雨將我裹挾去哪?
天冷著,萬物瑟縮。戰(zhàn)戰(zhàn)之中,我不光亮的眼睛不可制造完整的視覺,如是,入目之人,入目之物,皆陌生。
我呆立于草坪,一簇紅冰霰裹著,砸到我腳踝,我哆嗦了一下。徹骨之寒,從腳跟而上,漫延周身。我凝了,如依稀的山茶,一樣凝著。對的,就一株山茶,雖然,我不記得栽種它時的情形。
除了落瓣,山茶樹上仍有凍住的紅,透過冰晶發(fā)出的色澤,若憂思一樣黯淡。
近日偶讀【唐】貫休(823~912年)之詩《山茶花》
風裁日染開仙囿,百花色死猩血謬。
今朝一朵墮階前,應(yīng)有看人怨孫秀。
繼而又覽【宋】杜東之詩《綠珠》
以色危身豈不知,甘心死別不生離。
樓前甲士紛如雪,正是花飛玉碎時。
獲悉山茶與綠珠有這樣淵源牽系。如是,我于山茶多了關(guān)注,甚至發(fā)癡,觀庭前草坪邊那株山茶,更愿發(fā)掘一層悼亡之意,以追念西晉那最美的花兒綠珠,雖不都是愛屋及烏所致。
所謂以色危身之人,乃晉之石崇!金谷二十四友之一,晉之“比爾蓋茨”其富敵國,大富豪也!石崇,亦才子也!換今世說法,文學家是也?!久鳌客跏镭懛Q譽石崇:“石衛(wèi)尉縱橫一代,領(lǐng)袖諸豪,豈獨以財雄之,政才氣勝耳。《思歸引》、《明君辭》情質(zhì)未離,不在潘陸下,劉司空亦其儔也?!薄久鳌客跏镭懠热挥写烁吒裨u價,可見石崇其才學絕非浪得虛名。金谷二十四友,可非一般文藝沙龍,大都是西晉之文壇大咖,"泰斗級"人物?!芭私懞!敝嗽狸憴C,“洛陽紙貴”之左思,“枕戈待旦”之劉琨等文壇翹楚,其名,莫不如雷貫耳。
石崇,西晉第一富豪,善音律,常造新聲而播于絲竹;綠珠者,西晉第一美女,其藝,絕!色,亦絕!孫秀者,西晉第一小人,善諂媚,玩弄權(quán)術(shù),污穢貪殘,睚眥必報之人;潘岳者,讓女人擲果盈車犯花癡的天下第一美男,其詩賦,多為那個時代頂峰之作,名聞遐邇。西晉“四最”湊一塊,焉能不發(fā)生故事?(石崇、綠珠、潘岳、石秀、四者之恩仇糾葛,《世說新語—仇隙》之首篇略有記載,諸君可查閱。)
石崇以真珠三斛而得綠珠,綠珠色藝冠世。崇于河南金谷澗依綠珠之鄉(xiāng)情鄉(xiāng)景筑廬,廬曰“金谷春晴”。澗中有金水自太白源潺潺而來。綠珠吹笛能引百鳥與其音偕,且善《明君》之舞,翩翩若仙,流風之回雪不足以喻其舞之婀娜。明君者,漢妃也,綠珠與其色藝相若。石崇算是把這株山茶,移栽到了好地方。山好水好,天然之氣,養(yǎng)顏護膚。綠珠居其間,若鳳凰得梧桐而棲,若璞玉得巧匠之琢。
“倫素庸下,無智策,復(fù)受制于秀,秀之威權(quán)振于朝廷,天下皆事秀而無求于倫。”《晉書》也就這意思,秀權(quán)勢熏天,秀欲人死,人難茍活一日。司馬倫,那有其父司馬懿之智謀,焉可察孫秀之私。故,生殺予奪,秀皆擅決,要殺要剮,就秀一句話。這不,孫秀不乏新仇舊怨一塊清算之機。
秀素知石崇有愛妾綠珠,絕色,美若明妃,善吹笛。秀遣使人詣石崇府求之,欲把綠珠這山茶移出金谷,栽于秀之府邸。石崇見秀有求,豈敢怠慢敷衍以對!乃盡出金園之美,皆蘊蘭麝,曳紈繡,珥金翠,任使人擇佳者,即以奉承。使人止索綠珠,石崇勃然變色,綠珠乃其至愛,不肯與,使人回報孫秀,說崇不肯。孫秀忿恚,遽入見司馬倫,誣石崇與潘岳二人密謀造反。司馬倫不問真?zhèn)危骸霸馈⒊缬挟?,卿可誅之?!毙阗嵈丝谥I,如得尚方寶劍,立馬矯詔,遣介士二百,收石祟與潘岳兩府家小。時石崇正與綠珠宴于樓上,介士到,曰:“奉詔收二人,速下樓!”石崇大驚,哭謂綠珠:“我今為汝得罪,不知遂駕何所?”綠珠亦泣曰:“君侯為妾得罪,妾當效死君前,豈敢奉事二姓,為君羞耶?”
言畢,綠珠投于樓下而隕。介士執(zhí)潘岳石崇至東市處斬,并夷其三族。崇之家財盡歸秀。
綠珠,其美非只因其容,而是其性,其高樓一墜,香消玉殞,人莫不凄惻哀婉!我從不認可紅顏禍水之說,女為悅己者容,誠然,亦可為悅己者死。山茶花,其紅似血,猶綠珠之血濺,染也!難怪,自西晉以降,文人墨客,有香隕紅墮,多必言及綠珠?;w玉碎,再不見人世間山茶綠珠,莫不痛哉!皆怨孫秀之貪殘!
【元】張可久所作散曲《一半兒·落花》云:
酒邊紅樹碎珊瑚,
樓下名姬墜綠珠,
枝上翠陰啼鷓鴣。
謾?quán)涤?,一半兒因風一半兒雨。
張可久其言綠珠之墜亡,說得隱晦,風雨造矣。何來之風?何來之雨?風自石尉來!雨自石尉來!何有此謂耶?樹大招風,況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石崇不知?得意忘形而已。
辛棄疾之浣溪沙(與客賞山茶,一朵忽墮地,戲作)也有“風雨”之說:
酒面低迷翠被重。
黃昏院落月朦朧。
墮髻啼妝孫壽醉,泥秦宮。
試問花留春幾日,略無人管雨和風。
瞥向綠珠樓下見,墜殘紅。
豪放詞人辛棄疾說到的風雨是什么?!稼軒了然于心,也不說破而已。
我惜綠珠,情托非人。綠珠,傾城傾國,西晉無一可媲,而為石尉獨寵,禍福定矣!
集天下之才,收天下之財,藏天下之絕,而自矜,炫富炫才,人能不羨慕嫉妒恨?!又況綠珠之美之藝,這乃精神之財富,更可驕人。金銀財寶,與比,乃瓦礫也!誰否認石尉不是如此想的?。?br />
即便是江山易美人,也不予也!不惜失天下,而博美人一悅,不覺虧大者,古今中外,不鮮見,中,非止周幽王一人耳!外,亦非僅愛德華八世!石尉失綠珠,也若失乃寶中之寶,馬中烏騅,鳥中鳳。其與石尉心肝若,有剜己心而予人者乎?失綠珠,其財富地位名望也不復(fù)有,其也就赤貧如洗。失綠珠,石尉其有盡失!憑何還能聚二十四友于金谷耶?(故,石尉能失綠珠乎??。?br />
《紅樓夢》里瀟湘妃子,不只是詠絮之才,其《五美吟—綠珠》有云:
瓦礫明珠一例拋,
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
更有同歸慰寂寥。
瀟湘妃子對石尉的評判,對綠珠的遭逢,雖有流于宿命、所謂頑福,其見迥乎前人諸見,也可謂視角獨特!雖說命運安排,但瀟湘妃子對綠珠之殉情,認為不值,石尉既賺了綠珠的生,又賺了綠珠的死。石崇既是“瓦礫明珠一例拋”之人,又何必同歸伴寂寥!說得更透點,石崇若再遇比綠珠姿色更好的女子,比綠珠舞技更佳的女子,比綠珠吹笛笛聲更美的女子,綠珠也就不再是明珠而是瓦礫了!據(jù)石崇之所為,綠珠也總厄運難逃。于這,蓑翁佩服瀟湘妃子眼力好!綠珠人老色衰,石崇會如何如何,大抵如瀟湘妃子所云。
石尉石崇之禍,乃綠珠所致,我也不敢茍同。石尉之禍,乃自取,非綠珠。
石崇,稀,珍,奇,絕,人無他有,總自驕顯擺,故得禍被戮,怨得他人?。胯F如意擊碎二尺許珊瑚寶樹,卻以三四尺高珊瑚寶樹作賠,難道不知那二尺許珊瑚寶樹乃晉武帝司馬炎所賜,王愷又何許人,國舅也!打狗還得看主人,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作死的節(jié)奏!殊不知,其禍已不遠矣!
美,乃千金不易之財富,或曰財富上絢麗花紋,驕人之資。當下,石崇可炫富且最有效果的,乃綠珠之所具。天下之奇,天下之絕,唯我石尉有,豈有不炫之理!錦衣夜行,人生之輝煌隱而不彰,石尉憋得?。。棵赖囊恍?,可傾城!再一笑,可傾國!綠珠,不止千金萬金!石崇富貴之千金萬金,焉能稱綠珠其值之一哉?綠珠之容,綠珠之舞,綠珠之笛,天下無!而唯金谷之主石尉獨有也!
其有,就是罪了!有則有矣,還到處張揚,還到處胡嗨。
春秋左丘明《左傳·桓公十年》里說得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石崇雖位高權(quán)重,怎及帝王之尊,帝王之下,皆匹夫!
石尉石崇,恃才高財多自傲,不知權(quán)力之傲慢,不知權(quán)力以天下皆為己有!在權(quán)力面前,自己的命都不是自己的!這都看不透,真匹夫也!
俄羅斯大亨別列佐夫斯基:“如果我愿意,可以讓一只猴子做總統(tǒng)?!辈贿€是在新沙皇普京大帝鐵拳下自裁,人死財散。
曾上福布斯榜首的許皮帶許家印,踩縫紉機去了,他的200株美麗山茶結(jié)局如何?不好說!
蓑翁愚拙,竊認為綠珠之命乃石尉所斃。石尉所操之刀乃他的哭!石崇對綠珠之哭,何嘗不是一把無形的剜綠珠心的刀呢?何嘗不是要她殞命,為他陪葬?綠珠,顯然極聰明的女子,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何不知石尉其去無回,她只是先走一步而已。唯高樓一墜,既保全名節(jié)而不被辱,又報了所謂的恩情。
嗚呼哀哉!我心痛得流血。
山茶花之美,源于綠珠,綠珠其美,甚于山茶。人世間,美皆一種情感的承托,人美乃花彰之,花美乃人文稱之,美之毀滅,鑄成美之極致。
綠珠,西晉第一美女,其美以山茶花喻之,可見山茶花之美,非一般山野之花。山茶,作為花中嬌客,中國十大名花之一,何乃不是綠珠之故!?
也許自西晉以來,綠珠高樓一墜的血跡也就滲入了山茶之木質(zhì),成為山茶永遠的DNA,其紅其香,就是訴說一段往事。文人也把山茶的美鐫之于詩文,詩文之美與花之美相互映襯,花尤美了,山茶也就更紅了。美,必須有一種情感的演繹或者釋放。否則,花只是花,于美無關(guān)。
我所植的山茶,似乎尋不著任何人文意義,亦無關(guān)于我的生活。而今,我獲知它可以牽連到很遠的過去,其DNA甚至保留了綠珠的記憶,我真該珍視它了。
不能忽視:總而言之,紅與血相仿,綻放的紅,其實猶如訴說,乃是一種祭奠,也是追懷。
這幾日,時光里的凍雨冰雪肆虐我的這株山茶,還有2022年干旱折騰,似有不勝之態(tài)。我望枝葉的紅,若咳血之色,我唏噓不已。我所植山茶,次于一般,何故?這株山茶,其花開花墜不少于二十載,其開,并未讓我心泛漣漪;其墜,于我心還不至于過度悲憫。許是這山茶非山茶魁首吧。逆物性而迫其就人意,乃人之過也!以偏概全,以一而否眾,以一瑕一疵而否玉之美,也不應(yīng)該。
我真該對我這株山茶多多用心呵護。培培土,刪去其它枝枝椏椏的遮掩,讓其多得些陽光雨露。
如若我能去石崇之金谷,定然攜歸金谷之土一抔,培之于我那株山茶之下,其也將不復(fù)委頓,也會紅得有光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