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陽光柔美，空氣溫涼，似乎春天已經(jīng)到了。梧桐林光禿著，像被摘下面具的小丑一樣不自在，它的春天似乎還沒有來。
　　 對于林下小路來說，短暫的好日子就要結(jié)束了，春天若到了，樹木萌蔭，便沒有機會直面陽光，只能躲在陰影背后默默祈禱。越是溫暖，就越快結(jié)束；越是寒涼，卻越能見面。
　　 我和他走進光禿的梧桐林，走在小路上，也攪擾了石桌石凳難得的清靜。我曾在這個地方待了很久，我已經(jīng)很久沒來過這個地方。
　　 我：“謝謝你能陪我！”
　　 他：“我不是固定周末休息，可以調(diào)休。”
　　 我：“難道你恰好調(diào)休？這么巧！”
　　 他：“不是，可以申請調(diào)休，就像請假一樣?！?br />　　 我：“所以我說謝謝！”
　　 他：“這么客氣？”
　　 我：“還是客氣一點好！這里好像并沒有什么變化，還是以前的模樣，也還是回憶里的模樣?！?br />　　 他：“這里應(yīng)該有變化嗎？”
　　 我：“為什么不該有變化？這里是探討知識應(yīng)用的前沿，社會日新月異，這里也應(yīng)該一樣。”
　　 他：“社會確實日新月異，但文化需要久遠才能沉淀，攪拌過多，變化過多，就難沉淀了。”
　　 我：“你好像總是有歪理！”
　　 他：“你好像總是話里有話！”
　　 我笑了，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話里的話是什么，只有模糊的輪廓，沒有清晰的模樣。
　　 他：“坐一坐吧，走了半天了?！?br />　　 石桌上有兩片落葉，紅得鮮艷；石凳扎進土里，落滿灰塵。吹落石凳的灰塵，留下石桌的紅葉，我們相對坐下。
　　 我：“你有多久沒回這里看看了？”
　　 他：“很久了，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br />　　 我：“為什么？”
　　 我想我是知道原因的，但我仍然要問，我是故意的，我希望他像小路一樣直面陽光，即使短暫，即使越溫暖就越短暫。
　　 他沒有立刻回答我，而是若有所思的看著我，眼神里透露出埋怨，也透露出想要逃避。
　　 他：“因為不敢?！?br />　　 我：“但你還在這座城市，說明你并不是完全沒有勇氣，說明你并不是完全想要逃避?！?br />　　 他：“你來這里是找回憶的，何必揪著我不放！”
　　 不錯，我來這里確實是找回憶的，他只是作陪而已，不是我來這里的目的，我為何要揪著不放？
　　 我仔細的打量石桌，又認(rèn)真觀察空著的兩顆石凳，想要看清石頭本身的每一條紋理。
　　 我：“這些樹未必認(rèn)識你，但這石桌石凳一定還記得你，它們和你親密接觸過很多次！”
　　 他：“樹還沒醒，它們還在睡覺，所以看不到任何人，也不認(rèn)識任何人。”
　　 我：“那這桌子凳子呢？”
　　 他：“它們見過的人太多，見過的故事更多，所以不可能記住每一個故事，也不可能記住每一個人?！?br />　　 我：“我好像從來都說不過你！”
　　 他笑了，難得的笑，會心的笑。
　　 他：“關(guān)于胡說八道這方面，我一直都比你強！”
　　 我：“好，既然你這么能說，能不能告訴我今天為什么一個人來？”
　　 他收起了笑容。
　　 他：“我好像中了你的圈套?！?br />　　 我：“那你是準(zhǔn)備說，還是準(zhǔn)備沉默？”
　　 他：“如果我不說呢？”
　　 我：“那你就是前后矛盾！”
　　 他：“看來我是不得不說了?！?br />　　 我：“我在等著聽。”
　　 他沒有立刻說，而是拿起水瓶，扭開瓶蓋，輕輕的喝了一口水，然后扭緊瓶蓋，又輕輕的將水瓶放下。
　　 我沒有追問，也沒有催促，我知道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說了，所以沒必要乘勝追擊，他用喝水拖延時間，只是在想應(yīng)該怎么說。
　　 他：“可能不太方便。”
　　 我：“能不能詳細一點？”
　　 他：“因為她，所以不方便?！?br />　　 我：“為什么？”
　　 他：“現(xiàn)在她還沒來，但是晚上吃飯你一定會叫上她的，對嗎？”
　　 我：“不管怎么說，我和她總算是朋友，我好不容易來一次，應(yīng)該見一見?！?br />　　 他：“所以不方便，所以我只能一個人來?！?br />　　 我：“你和她是不是很久沒見面了？”
　　 他：“是?。∫呀?jīng)很久很久了，確實很久很久了?！?br />　　 我：“比沒來這里還要久嗎？”
　　 他：“是的，比沒來這里要久一點，一點點！”
　　 我：“我應(yīng)該想到的，你都不敢來這里，又怎么會有勇氣見她?！?br />　　 他扭頭去看側(cè)面的風(fēng)景，側(cè)面樹木繁盛，松柏和香樟熬過了冬天，葉面已老，汁液已苦。
　　 他：“你應(yīng)該說，我沒有見面的勇氣，她更沒有見面的意愿?！?br />　　 我：“那么你一個人來，就是說她晚上來了，你也不會走？”
　　 他：“如果我走了，你會不會不高興？”
　　 我：“會，我希望你們見一面，或許你就能放下心結(jié)。”
　　 他舔了舔嘴唇，又咬了咬牙齒，我能看見他腮部的肌肉微微凸起，然后微微一笑，像是自嘲。
　　 他：“我們都已經(jīng)不是少年，不是少年就意味著隱藏，也意味著偽裝，不是嗎？”
　　 我：“我其實沒有把握，所以只能先跟你說，我確實叫了她，她要上班，只能一起吃晚飯?！?br />　　 他：“挺好！”
　　 我：“確實挺好，對我來說也是。”
　　 他：“對你？”
　　 我：“你說我是來找回憶的，我不想再添加關(guān)于這個地方的不好的回憶，你們一起來這里，只會是尷尬、痛苦，甚至煎熬。”
　　 他：“你好像一直都很為別人考慮，考慮得很周到，關(guān)心別人的想法，也關(guān)心別人的心情?！?br />　　 我：“你覺得這是好事嗎？”
　　 他：“總不見得是壞事吧！”
　　 我：“為什么不見得是壞事？”
　　 他：“說不清楚。”
　　 我：“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你們是在那片香樟林認(rèn)識的?！?br />　　 他再次回頭去看那片香樟林，看了兩分鐘，也沉默了兩分鐘。
　　 他：“你的記性真好。”
　　 我：“那時候我們社團搞活動，你跟朋友恰好路過，那是你們第一次見面?！?br />　　 他：“就是那里嗎？”
　　 我：“是的，我記得很清楚，就是那兩棵樹，那兩棵樹格外粗壯?！?br />　　 他：“那兩棵樹好像變粗了很多?！?br />　　 我：“后來你們倆經(jīng)常來這邊散步?！?br />　　 他再次沉默了，我不是不小心，我是故意說的。
　　 我：“那時候我就相信，緣分這東西很奇妙，只見一面就能超過好幾年的交情。”
　　 他：“一定要說這個嗎？”
　　 我：“為什么不能說？”
　　 他：“你一個人出差，又讓我陪你來這里，就不怕你家里那位知道了多心？”
　　 我：“怕！所以來之前就已經(jīng)說了?！?br />　　 他：“說了就不會多心了？”
　　 我：“說不說是態(tài)度，難不成單獨行動的時候全程視頻監(jiān)控？”
　　 他：“這倒是個好辦法！”
　　 我：“這點信任都沒有，還結(jié)婚干嘛，給自己添堵？”
　　 他：“信任？確實很重要，恭喜你！”
　　 我：“現(xiàn)在才恭喜？”
　　 他：“剛說你記性好，這是第二次恭喜了！”
　　 我：“我其實挺想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你一直不愿意說，她也是一樣?！?br />　　 他：“為什么一定要刨根究底呢？”
　　 我：“可能有那么一丟丟不甘心吧，如果當(dāng)初知道會是這樣，我可能不會離開這里?！?br />　　 他：“你剛剛說的信任呢？”
　　 我：“原來你也會下套！”
　　 他：“跟你學(xué)的！”
　　 我：“你就想用這個堵住我的嘴？”
　　 他：“你為什么一定要我說呢？”
　　 我：“我是關(guān)心你！”
　　 他看了另一側(cè)的草坪，看了很久，我只能等待，我已經(jīng)讓他說了很多他不愿意說的話。
　　 他：“你看那草坪美不美？”
　　 我：“很美，很茂盛！”
　　 他：“但開學(xué)之后，草坪就不那么美了。”
　　 我：“為什么開學(xué)之后就不那么美了？”
　　 他：“因為開學(xué)之后，會有很多人關(guān)心草坪美不美！”
　　 我只能沉默，因為我無法反駁，也沒有理由反駁。
　　 他：“趁著時間還早，陽光還暖，再去走走吧！”
　　 我：“好！”
　　
　　
　　 二
　　 夜幕降臨，似乎所有的光都變得美麗，即使平平無奇。我很幸運，窗前視野開闊，黑夜的美盡收眼底。
　　 酒是冷的，卻能暖心，身體暖了，心也就暖了。我躺在床上，有些疲倦，工作的費神與偽裝的費心都是疲倦的原由。
　　 我打了視頻電話，算是主動報備，可是視頻那頭的人好像并不熱情。
　　 我：“你在干嘛呢？”
　　 視頻那頭：“沒干嘛，躺沙發(fā)上玩會兒手機，你回酒店了？”
　　 我：“回了?！?br />　　 視頻那頭：“工作怎么樣？”
　　 我：“今天弄了大半天，明天再弄一個早上，晚上應(yīng)該能回家！”
　　 也許我的聲音有些有氣無力，視頻那頭提起精神仔細看了看。
　　 視頻那頭：“你喝酒了？”
　　 我：“喝了一點，不是公事應(yīng)酬，還沒醉，還好?！?br />　　 視頻那頭：“玩得開心嗎？”
　　 我：“沒玩什么，就是去學(xué)?？戳丝?，一起吃了個飯，算是開心吧！”
　　 視頻那頭：“你去洗個澡吧，會舒服些?！?br />　　 掛了視頻電話后，我起身走到窗前，看著路燈霓虹，看著車來車往，總感覺還有些話想說，但又不敢打電話，于是給她發(fā)去了消息。
　　 我：“你推薦的地方真的很好，味道很棒，謝謝！”
　　 我以為要等很久她才會回消息，于是打開窗子，想吹一吹冷風(fēng)，但酒店的窗子只能打開一點點。
　　 她：“不客氣，你喜歡就好，很抱歉，難得來一次，我卻沒時間陪你。”
　　 我：“都是工作嘛，沒關(guān)系的！”
　　 她：“你昨天說公事過來，不確定有沒有時間，所以我這邊也不好請假?！?br />　　 我：“不用請假的，吃個飯，聚一聚，已經(jīng)很開心了?！?br />　　 她：“你到住的地方了？”
　　 我：“到酒店了，你到家了沒？”
　　 她：“酒店？”
　　 我有些疑惑，她為什么會對酒店這兩個字有疑問。
　　 我：“對啊，不住酒店我還能住哪兒？”
　　 她沒有立刻回復(fù)，也許是停頓了，也許是需要思考，兩分鐘后我的手機才有消息提示。
　　 她：“我以為你和他……”
　　 看來她是誤會了，她知道很多事，卻又不是全都知道，所以才會誤解。
　　 我：“這樣打字聊天你方便嗎？”
　　 我需要確定她是不是方便，可能接下來我和她的聊天內(nèi)容不便讓其他人看到，尤其是能看她手機的人。
　　 她：“方便的?！?br />　　 我：“我想你可能誤會了，今天的活弄完之后還有些時間，他又剛好調(diào)休，所以才請他陪我去學(xué)校走一走的。”
　　 她：“原來是這樣?！?br />　　 我：“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才會有其他的想法?！?br />　　 她：“我不知道？”
　　 我：“說起來很抱歉，當(dāng)時沒有告訴你，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br />　　 她：“你結(jié)婚了！什么時候的事？”
　　 我：“已經(jīng)兩年多了，我沒通知社團的人，想邀請你的，但那時候你和他剛剛……”
　　 她：“你應(yīng)該告訴我的，怎么說一個社團過了幾年，畢業(yè)后又是快兩年的室友。”
　　 我：“真的很抱歉，不是故意不跟你說的，跟你說的話就算請假你也會去的。”
　　 她：“他去了嗎？”
　　 我：“去了的?！?br />　　 她：“我明白了，我和她的性情你是了解的，我去了他就不會去，同樣他去了我也不會去?！?br />　　 我：“對不起?！?br />　　 她：“沒關(guān)系的，我和他相比，你更愿意他去，畢竟大學(xué)之前你們就已經(jīng)做了三年的同學(xué)，更何況你……”
　　 我：“所以今天的事你是誤會了?！?br />　　 她沉默了，這一次她停頓的時間更長，足足有五分鐘。
　　 她：“那么你是想說什么呢？”
　　 我：“我覺得你今天好像有些生氣，所以想跟你說一說?！?br />　　 她：“好像你更應(yīng)該生氣，但那么多年你都沒生氣?！?br />　　 我：“我應(yīng)該生氣？”
　　 她：“既然要說明白，那就敞開了說吧，那時候你的心思他看不懂，難道我還看不出來嗎？”
　　 我：“都過去了，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她：“那什么才重要呢？”
　　 我：“重要的是你今天生氣了，因為誤會生氣了。”
　　 她：“這能說明什么呢？”
　　 我：“說明你還在意，在你心里還沒有過去?！?br />　　 她：“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br />　　 我：“這就是我先問你方不方便的原因，既然還在意，還沒有過去，為什么沒有意義？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但我覺得應(yīng)該讓它有意義?！?br />　　 她：“他沒有告訴你嗎？”
　　 我：“沒有，他一直不肯說，你也不愿意說?！?br />　　 她：“不是不愿意說，我不知道你早就結(jié)婚了，但我知道你的性情，也知道你的心思，所以一直不想告訴你。”
　　 我：“那現(xiàn)在可以說了嗎？”
　　 她：“已經(jīng)過去了，沒有意義了，沒必要說了?！?br />　　 我：“好的，我其實是為你們感覺可惜，畢竟時間不短?！?br />　　 她：“確實不短，確實很長?！?br />　　 我：“但是今晚的事情，我看不懂?！?br />　　 她：“什么事情？”
　　 我：“你不覺得他今天有些奇怪嗎？”
　　 她：“這種場景，奇怪一點也是正常的，我也感覺不自在?！?br />　　 我：“你比我更了解他，那么一點啤酒，他就醉了，而且吐了，不奇怪嗎？”
　　 她：“你想說什么？心理作用？”
　　 我：“有一種人是不能吃香菜的，你知道嗎？”
　　 她：“是的，確實有這樣的人，那種味道在他們看來奇臭無比，你是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