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審判(小說)
覃阿婆死了。大清早,她靠在村東頭的那棵槐樹上斷了氣。
大家都叫她覃阿婆。年輕時人們叫她小蓮,大約六十多歲。聽她同輩份的人講,她并非覃家堡本地人,而是從安徽那一帶來這里的,所以小蓮這個名字未必是她的真實姓名。
老一輩人記得,四十多年前鬧饑荒。有一年冬天,村里來了一個戲班子。男男女女,約莫十幾個人。班主是個瘦臉削肩的漢子,由于長期饑餓,面有菜色,但眼睛晶亮,說話時眼神中透出狡黠。他對村里人說,他們來自安徽,雖說都有饑荒,但安徽那里光景更差。雪上添霜的是,剛?cè)胂模麄兡抢锝舆B下了七天的瓢潑大雨,江河決口,莊稼都淹了,到了秋天田地里幾乎顆粒無收,冬天一到,餓死不少人。逼得沒法,只得出來賣唱討生活。
他們在村里租房住了下來,在本村十字街擺場子,也去附近村鎮(zhèn)四處游走,唱不化妝的黃梅戲,憑這點片長末技換一點糧食。有時糧食接濟不上,也到做生意人家的門前唱一唱蓮花落,討一點玉米餅或者米粥之類的吃食。與其說是賣藝,倒不如說是乞討更為準確。
這群人在村里住了十幾天,附近的村鎮(zhèn)差不多都去了一趟。人們漸漸對他們的演出失去興趣。他們的收入更加微薄。這一天,班主找到房東的妻子,想退掉房子換個地方唱戲。
房東的妻子是個話稠的女人,每天不說夠兩萬句就憋得難受,她向來把“多一句話就多一個機會”奉作人生信條。班主把錢塞到她手里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她叫住了他:“老鄉(xiāng),別走,有句話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班主以為房東妻子是嫌錢少了,不安地轉(zhuǎn)回頭,卻看到了女人燦爛明亮的笑容。那一剎那,他懷疑春天提前降臨了。
“說吧,老嫂子,別見外?!彼阒δ樥f。
“哦,那我就直說了,我想保個媒?!?br />
“保媒?”班主詫異道。
“坐下說,坐下說!”房東的妻子用抹布把椅子和桌子擦了又擦,熱情地招呼班主說。
班主狐疑地坐了下來。
“那個唱蓮花落的女孩是你什么人?”女人問道。
“哦,你是說小蓮吧?她呀,是我侄女。”班主明顯猶豫了一下。
女人笑笑,接著問:“她是不是還沒有婆家?”
“倒是沒有,可她歲數(shù)還小?!卑嘀饔行┟靼琢恕?br />
“多大?”
“哦,哦,十八歲?!?br />
房東的妻子在屋里走來走去地找煙和茶,班主的眼睛像被一根線牽著,跟著她的身影骨碌骨碌地轉(zhuǎn),像兩顆琉璃珠子。出門在外的人,總要多長幾個心眼兒,人心隔肚皮,誰知她心里打著什么算盤。
“成年啦,不小啦,女人嘛,遲早是要找婆家的。瞧瞧,你們現(xiàn)在吃了上頓沒下頓,饑寒交迫,不如給女孩找個人家,她有飯吃,也有了歸宿,你還減輕了負擔。我說的對不對?”女人找到了煙,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遞給班主,班主接了。女人又從煙盒里拽出一支,銜在自己嘴上,劃根火柴,先后把兩支煙點著。
話題就像一個西瓜,既然已經(jīng)切下第一刀,就要接著切下去,直到露出瓜瓤,切成瓜瓣為止。兩人各懷鬼胎,邊抽煙邊聊,或者叫談判。屋子里煙霧繚繞。
其實,房東妻子早就留心過這個唱蓮花落的女孩。這女孩說不上漂亮,但模樣周正,個頭不低,眼睛很大。不知是不是餓的。她不像其他唱蓮花落的人那樣涎皮涎臉沒羞沒臊。別人唱蓮花落,不給東西吃就一直在那里唱,直到人家不勝其煩,拿出東西來打發(fā)了事。而這個女孩唱起蓮花落來羞羞怯怯的,不給她吃的,唱幾句她就移到了別家,搭眼一看就是個老實孩子。
女人家斜對門就是供銷社。有一次,女孩唱蓮花落唱到了供銷社門口。那天,她在那里正拉住另外一個女人發(fā)揮她的特長。見女孩來這里唱蓮花落,她就轉(zhuǎn)移陣地跟那女孩攀談起來。被迫跟她聊天的女人見有了替身,逃也似的走了。女人跟那女孩聊了一會兒,兩人漸漸熟絡。聊到班主的時候,就扯到了她與班主的關系上。
“班主是你什么人?是你父親嗎?”女人問。她之所以這樣問,一方面是因為她的快言快語,說話沒經(jīng)腦子,另一方面,在她的認知里,那個年代唱戲的都非親即故,于是她胡亂猜了一個父女關系。
女孩沉默了。女人便察覺出有些異樣。果然那女孩見四下無人,壓低聲音告訴女人:她和班主非親非故,是她年幼時被他拐騙來的。她說,她只記得她在門口玩,有個男人挑著兩只籮筐走過來。他拿出一塊糖給她,還問她甜不甜。她說甜。那男人說,那邊還有好多,你跟我去拿嗎?她點點頭。他說,那你鉆到我的籮筐里吧,我挑著你去那里。她好像迷了心智一樣聽話,鉆進了籮筐里……就這樣被她就到了這個戲班子里面,那時候她才五、六歲。
“在戲班里,他讓我管他叫叔?!迸⒄f。
女人的腦海里忽然跳進一個人來:覃雙慶,她的一個本家侄子。覃雙慶三十多歲了,還是光棍一條,每天過著清湯寡水沒滋沒味的日子。既然女孩和班主竟是這樣的關系,能把女孩留到這里嫁給自家侄子就好了,女人想。
“我給你在這里找個婆家,你愿意嗎?”女人想到哪說到哪。
女孩低了頭,使勁捏起自己的衣襟來,仿佛她逮住一個巨大的跳蚤,必須要原地捏死,不能松手,松手它就跑了。
女人看著女孩扭怩的樣子,“格格格格”地笑起來,笑聲像極了下蛋后的老母雞。笑過之后,她大大咧咧地說:“哎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什么可害臊的?!甭犓@樣說,女孩原本菜色的臉上竟飛來兩朵紅霞,經(jīng)久不散。
“你等等?!迸藢ε⒄f。她急匆匆地跑回斜對門的家里。不大工夫,她手里托著一個白胖胖的饅頭又出現(xiàn)在女孩面前。
“吃吧,姑娘?!?br />
女孩咽了口唾沫,怯生性地接了過來。
“我曉得你是擔心班主不同意,放心,我替你去說?!?br />
當聽房東妻子說到準備讓小蓮嫁給她的本家侄子的時候,班主差點把腦袋搖掉。他心中暗罵道:“真不要臉,這不是趁人之危么?”心里雖這樣想,但他臉上依然笑容可掬。他推說小蓮還小,沒有心思嫁人。又說他只是小蓮的叔叔,婚姻大事,他也做不了主,他哥嫂那邊也沒法交待。
房東妻子原不想揭露他拐騙小蓮的事,可費盡口舌,班主死活不松口。當夕陽的殘光映到窗欞上的時候,她終于失去了耐心,咬牙冷笑道:“大兄弟,別裝了,你真是小蓮的叔叔么?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我如果到政府走一趟,就現(xiàn)在的形勢,恐怕你要吃一顆花生米嘍?!彼贸隽藲⑹诛?。
聽了這話,班主原本晶亮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挺直的腰板彎成了一張弓。他軟綿綿地趴在了桌子上,像一只被針刺透而泄了氣的皮球。強龍不壓地頭蛇,他認栽了,事情就此忽然轉(zhuǎn)折。
第二天,小蓮和覃雙慶在房東家匆匆見了一面,一起吃了頓飯,就算訂了親。房東女人以功臣自居,毫不客氣地讓這個遠門侄子扯了兩床新被面,做了一身的嶄新的滌卡面料的衣服,算作媒人禮送到她家里。女人說,班主要五十元彩禮。覃雙慶的爹拿出攢了多年的五十元紙鈔,哆哆嗦嗦地遞給女人,讓她轉(zhuǎn)交給小蓮的“叔叔”。女人背過他抽走四十元,然后把班主叫到里屋,把她提前說好的十元錢“彩禮”塞給班主。交易結(jié)束了。
過了幾天,班主率領眾人離開。小蓮留在這里。從那時起,小蓮就變成了家譜上的覃氏。
命運這個東西就像天氣,有時陰,有時晴??瓷先ネ泼懿嫉奶炜?,也許一陣風吹來,滿天烏云就會忽然散去?!吧街厮畯鸵蔁o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它就是這樣的波詭云譎,讓人難以捉摸。
小蓮嫁給覃雙慶后的第二年就誕下一個男孩。她是個高產(chǎn)母親,打這之后,就像糖葫蘆串似的,她平均每兩年就生一個孩子。到四十歲的時候,她已是四男三女七個孩子的母親了。四個男孩分別叫春生,夏良,秋果和立冬。立冬的名字還是小蓮給他起的,這孩子恰巧在立冬節(jié)氣的早晨出生,小蓮覺得挺有紀念意義,所以就叫了立冬。她就像一棵栽種到覃家的果樹,恰巧遇上了肥沃的土壤,在這里開花結(jié)果,給瀕臨絕種的覃家?guī)砹讼Mq抑饾u枝繁葉茂,由最初的父子二人滋生成十人的大家庭。
孩子們多了,都要吃要喝要穿。那個年代賣成衣的很少,幾乎所有的衣服都得自己做。小蓮慢慢學會了紡棉花、織布、裁衣服、做鞋襪等活計,整天為一大家子人吃飯穿衣的事忙到半夜。孩子們春天有夾衣,夏天有短袖,冬季有棉襖。她喜歡孩子,這群孩子就像她翅膀下的小雞雛,她用她柔軟的羽毛緊緊地護著他們,哪個孩子小蓮也沒讓凍著餓著。
丈夫覃雙慶比小蓮大十幾歲,老實可靠,對她很好。他平時在家種地,農(nóng)閑就搭個泥灰班,在里面當瓦工,掙個零花錢。一家人的日子雖然辛苦,但無病無災,也算安寧。日子就像河水一樣水波不興地向前流淌著。
地里的莊稼苗,只要抽了穗,很快就會成熟。孩子們就像這莊稼苗,青春期一到,一晃就到了娶妻成家的年齡了。
大兒子覃春生二十歲那年,媒人給說了一門親事。訂親之后,準親家讓媒人捎信過來,說是閨女說了,他家房子太少,嫁過來以后住不下,要三間新房。什么時候蓋好,什么時候才讓女兒嫁過來。這下覃雙慶和小蓮愁得寢食難安。三間新房要花七八百塊呢,日子本來就捉襟見肘,手頭哪有那么多閑錢蓋新房!可是蓋不上新房,兒子就娶不來媳婦,咬緊牙關也要蓋啊。
蓋新房,有個大難題橫亙在面前:村里給他們的宅基地是個大坑,要蓋房就必須填平夯實。
為了填平大坑,小蓮和丈夫扮演起“愚公”和“精衛(wèi)”的角色來。覃家堡村西南方向有座廢棄的磚瓦窯。磚瓦窯高數(shù)十米,狀如土山。幸好還年輕,他們每天起早貪黑地去那里挖土,再用小平車一車一車地推回來填到坑里。丈夫在后面推,小蓮在車前拴根繩拉。兩人一前一后,用腳步反復丈量著磚瓦窯與大坑之間的距離。那幾個月,人們經(jīng)??吹叫∩徆粯拥纳碛昂蜕砗竽歉嚲o的繩子,還有額頭滲出的汗水。
地基總算夯實,要壘墻了。錢不夠,力氣湊。覃雙慶是瓦工,砌墻是把好手。他站在腳手架上砌墻,小蓮供磚。她在下面向上扔,兩塊扔不動,就一塊一塊往上甩。需要和沙灰了,小蓮干不了這活,覃雙慶就從上面下來和,和好以后,小蓮再用鐵鍬鏟到腳手架上面的灰兜里。天長日久,光是手套,小蓮就磨破了三副,手掌留下一道道被磚棱劃出的傷疤,手指也變得粗大起來,像搗蒜的杵子。
墻一點點長高。到了三米高的地方,開始安門窗,上房梁,架檁條,釘椽子,鋪葦席……就像燕子筑巢一樣,一道接一道的工序做下來。春去秋來,光陰迅速。兩年之后,新房終于峻工了。但新房像個吞錢獸,把兩口子積攢多年的紙鈔也吞了個一干二凈。
事情就是這樣趕趟兒。新房竣工,兒子二十二歲,也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結(jié)婚又需要不少錢。小蓮和覃雙慶掏光口袋也沒找出幾個鋼蹦。兩人只好求親告友,到這家借一塊,去那家借一塊,就這樣東拼西湊,總算湊夠了兒子結(jié)婚用的錢。
有了新房,那年冬天,嗩吶和小鼓一路吹吹打打,覃春生把新娘娶回了家。
覃家的日子像一條不停轉(zhuǎn)動的流水線,四個男孩好比流水線上的產(chǎn)品,小蓮兩口子就是站在流水線旁邊的工人。他們負責給每個產(chǎn)品裝配上新“零件”——新房和新娘,那時候他們才算真正完成任務。春生的“零件”裝配完畢,下了流水線,后面的夏良、秋果和立冬接踵而至。
前面有車,后面有轍。大兒子蓋子三間新房,其他三個也不能在舊房里湊合,都是兒子,兩碗水要端平呀。在后來的幾年當中,小蓮夫妻就像兩臺永動機似的繼續(xù)不停轉(zhuǎn)動。覃雙慶放下鋤頭就拿起刮鏟,放下刮鏟又拿起鐮刀。小蓮為了能讓丈夫在外面安心干活,能一個人做的農(nóng)活,她盡量不讓丈夫回來,以免耽擱掙錢。
兩人就這樣一天一天苦熬著,錢一張一張地賺著。不管多苦多難,在夏良和秋果二十多歲的時候,給他們各蓋了三間新房,娶了媳婦。
七八年間,覃家娶了三房媳婦。家里人更多了。人多了,就免不了有鍋沿碰碗勺的齟齬。妯娌們不和睦,給兒子們吹枕邊風,兒子們也拿不出一家之主的氣概。慢慢的,原本和諧的家變得吵吵鬧鬧起來,有時候竟鬧得雞犬不寧。小蓮和覃雙慶兩人思來想去,最后做了決定,讓幾個結(jié)婚的兄弟分家另過了。
分家后的第二年冬天,覃雙慶忽然病了。
那天早晨,覃雙床起床后,抓起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幾口涼白開,正要下地干活,肚子突然像擰繩一樣痛起來。開始,他以為是喝冷水著涼了,就找來一只熱水袋捂到肚子上,心想熱敷一下就會好??墒遣恍?,疼痛不但沒有緩解,而且還越來越劇烈,不一會兒便痛得他“哎喲”連聲,額頭上豆粒大的汗珠“吧噠吧噠”往下掉。
看他疼痛難忍的樣子,小蓮連忙問他:“雙慶,痛這么厲害,要不要去醫(yī)院?”
提到醫(yī)院,覃雙慶就想到了錢,這幾年兒子們的婚事不但把家底掏空,還借了一堆外債,哪里還有錢治??!想到這,他搖搖頭,喘著氣著說:“我覺得,不像,大病,再,挺一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