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jīng)常夢見我有許許多多的兄弟姐妹。我們打打鬧鬧，嘻嘻哈哈，一起吃飯睡覺，像一爿苗圃里的樹木——共同長成參天大樹。
　　 可我沒有這樣的親身體驗。
　　 十個月時我被送給了董家，我像一株孤寂、無助的野草獨自經(jīng)受著風(fēng)雨——在那個特殊的年月，我能被孕育和出生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同院韓木匠家有一大幫子孩子，窗戶紙發(fā)白，那幫娃娃就嘰嘰咕咕鬧騰開了。那聲音彎彎的，溫溫的，鉆進窗欞。我躺在被窩里，從他們聲調(diào)的高低、長短、強弱想象他們在被窩里做什么樣可笑的惡作劇。等他們你爭我奪地排隊洗漱梳頭的當兒，我只能一個人趴在窗臺上拆裝磁石、各種廢舊零件組合的“發(fā)電站”和“坦克車”。我想象，我的“發(fā)電站”輸出的電流可以把全村每條街巷照亮，讓家家戶戶的電燈亮成一片星空，夜里我想去哪里就去那里；“坦克車”那是我的尖端武器，有多少“敵人”襲來，也會讓他尸橫遍野……
　　 但現(xiàn)實畢竟是現(xiàn)實。
　　 本家冬娃大我六七歲，他嫉恨我這個“外來戶”堵死了他繼承董家家業(yè)的財路，一直侍機加害于我。一次，我與伙伴們?nèi)ケ睘蜃佑斡尽|娃一個猛子從水中鉆出，將我摁到水中往死里溺。幸有大人路過才救了我的小命。還有一次，我割草時撿到了五個鳥蛋，正在我手捧鳥蛋向小伙伴們炫耀自己的運氣時，一只手將我手中的鳥蛋一撥拉，五顆蛋變成了一灘黃水。這是冬娃的手。父親知道了這件事，憤怒地去找冬娃討說法，結(jié)果，被冬娃父子五六個在他頭上打了幾大個包。我看見冬娃的二哥輪起一把木叉向我刺來；大概是看見我太小，吃不住一叉，那叉便改變方向，刺向我父親……
　　 二十多年后，父親病逝了，我把母親接到城郊新買的小院里。一天夜里，母親突然驚叫起來。我披衣到她屋里一看，只見母親雙手抱著她的肚子，在床上大呼小叫地打滾。我一看鐘表，已是凌晨一點多。耕種了一天的鄰居們正在夢中恢復(fù)體力，我不能驚動他們；那時我兒子六七歲，需要我妻子陪護。情急之下，我只得把母親抱到自行車后座上，讓她摟住我的后腰，騎上自行車飛快地向縣醫(yī)院駛?cè)?。我家離縣醫(yī)院有四五里路程。我感到像有幾百里那么遠。耳邊的風(fēng)呼呼吹過，母親的叫聲越來越高，最后簡直是在吼。好似過了一個世紀，終于到了縣醫(yī)院。我把母親背到一樓放到一把長椅子上，讓她躺下，我轉(zhuǎn)身去一樓、二樓、三樓掛號、交費、找醫(yī)生，而后又背上母親去化驗、透視……母親的嚎叫逐漸變成了呻吟，后來幾近昏迷……這個時候，我多渴望有個三兄兩弟呀！多一個兄弟你就多一雙援手，多一個兄弟你的痛苦就減去一半，多一個兄弟你的危難就多一份渡過的機率呀！但我沒有，我只有我自個。
　　 大概就是這樣的土壤，才長出了我這棵自主自救的“歪脖子”樹。
　　 事實上，我是有兄弟姐妹的，而且還不止一個，是八個。問題出在，我過繼給了董家，成了另一個家庭的獨苗。不過，同時，我也是幸運的，自始至終，我的兄弟姐妹沒有完全遺棄他們的這個弟弟。
　　 我的三個哥哥兩個姐姐，他們像五只螢火蟲，雖然能量微弱，但他們都在我成長的“關(guān)鍵”時期聚焦為我照亮了眼前的“一線天”。當然，更多的是，他們用自己行為的遠遠的給小弟樹立了人生的標桿，用自己的經(jīng)驗教訓(xùn)為小弟標注了坑凹的所在……
　　 我大哥像田埂路旁的野草一樣，他篤信每個春天都屬于他。他一生不相信世間有打敗他的事物存在。他的綽號叫“鐵人”。他一輩子只去過一次醫(yī)院，是兒女們連哄帶騙送去的。家里常年備有金角，牙疼喉嚨腫熬上喝一兩回就過去了。感冒了常用的法子是，從溝底多擔(dān)幾擔(dān)水出一身汗就好了。去醫(yī)院這次他一個勁兒嚷嚷是多次一舉，彌留之際還嘟囔要下地割麥子。
　　 大哥一生像個土撥鼠。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挖掘著一個又一個的土洞。仿佛嗅著泥土的氣味他心里就踏實了。我一直理解不了他對田地的那種近乎瘋狂的癡迷。他六個兒女共同的記憶是，去學(xué)校上學(xué)是休息，到地里收秋打夏才是正業(yè)。在田間，從早到晚，他撂下锨柄撈鋤把，孩子們也休想停歇。夏季紅日當頭，別人家都往地頭送啤酒送茶水，他說：“你們又不是金枝玉葉，送什么水，要喝有長卟炓罐子。”長卟炓罐子指的是水渠。實行責(zé)任制后，村民對土地有了使用權(quán)，大哥對土地的“魔癥”一下就犯了。承包的土地從三畝到五畝，再在到十幾畝；從種菜園又延展到承包魚塘；耕牛由一頭繁殖到四五頭，承包地之外，又在溝溝壑壑里開了大片大片的荒地——在他年輕力壯的那些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除了大年初一在家里給“天地君親師”燒香磕頭，幾乎有三百六十四天在追求豐收的路上……
　　 二哥的綽號是“202首長”。那時他已是高炮團的一名團級干部，由于他體重202斤，又魁梧威嚴，士兵就謔稱他202首長。他是我們家唯一“仰望星空”的人。記得他上初中時就刻臘板刻得一手漂亮的仿宋體字。什么“紅浪”“激流”之類的油印小刊物，都由他一手刻印。在部隊搞通訊報道出了名提了干，之后又苦練書法，據(jù)說書法作品還拿過大獎。他的戰(zhàn)友馬愛民先生評論他說：“書寫是他不滅的欲望，是他與生俱來的一種習(xí)慣。他自幼酷愛書法，勤學(xué)苦練，筆耕不輟，對書法藝術(shù)的忠貞達到了無怨無悔的境界。他既寫鋼筆字，又寫毛筆字?？⑿?、草、隸、篆諸體皆研。他在陽臺上寫，在客廳里寫，在墻壁上寫，在窗戶上寫，在冰天雪地寫，在黃土地上寫……”近幾年，二哥又建了個家庭微信群，當起了全家弟妹和晚輩的導(dǎo)師。人生哲理、健康秘籍，尤其是晚輩做人做事的優(yōu)劣行止，他都會推送可供效法的資料，并提出自己導(dǎo)向性的意見建議。我常想，微信平臺竟成了一個家庭的“道德大講壇”，這不能不說是時代的進步?。?br />　　 我母親稱我三哥是“猛張飛”。一次探親回家途中，一小青年調(diào)戲鄰座的女孩，三哥三拳兩腳制服了他，把他扭送給了乘警。他大我三歲，幼年我是他的“跟尾巴”。一次，我與同伴偷回了一顆西瓜。三哥見了不屑地說：“切！小兒科。”隨后他領(lǐng)著我在黑夜?jié)摲搅斯系馗浇囊粭l干渠里。他貓著腰摘來一顆瓜，又摘來一顆瓜，一連摘來七八顆。接著他匍匐在渠底，推著那些西瓜往前滾……十八歲那年，他應(yīng)征參軍，在新疆建設(shè)兵團成長為技術(shù)一流的志愿兵；他為人仗義，成了同鄉(xiāng)戰(zhàn)友的“主心骨”。
　　 多年來，我三位哥哥的身影時常在我眼前閃顯。我忘不了：大哥領(lǐng)著我到七八十里外的山溝拉炭，途中教我如何爬坡下坡，車胎爆了咋修補；我還忘不了大哥錨準人生的目標，往深里挖，往寬里擴的“咬”性和韌性。我忘不了：二哥在部隊時，經(jīng)常寫信、寄書給我，鼓勵指導(dǎo)我讀書精進；我還忘不了他，不貪財戀物，在物欲橫流的大背景下卻能胸有“詩和遠方”。我忘不了：三哥不善說不會寫，在物資極為貧乏的年代，默默地給我買軍用褂子穿，送我半舊的自行車騎；我還忘不了他，為了培養(yǎng)兩個孩子考上好大學(xué)，圓自己半文盲的缺憾，他每晚坐在孩子桌旁，孩子作業(yè)不完，他從不離去；為了給孩子改善伙食，他給人修理管道從不收取報酬，條件只有一個：教他學(xué)會一道可口的老家菜，便于他回來給孩子們做……
　　 在他們身上我看到我自己，在我身上我也看到了他們。有他們在前面走，我憑添幾分安全和勇敢。走到目標的路只有一條，走不到目標的路有千條。他們把我指向了那條到達目標的路。
　　 去年，大哥剛過八十歲的生日就病逝了。
　　 封口時，幾個侄兒侄女在木匠釘棺蓋的聲音中念叨：“爸，你別害怕，給你蓋房哩……”我淚眼婆娑地想，大哥辛苦一生，如今又早早到天國那邊去了；到了那邊，依他的秉性，他哪會躲清閑呢！他一定是給他的弟弟妹妹們蓋房種地去了，免得他們將來到來時，缺這少那，受寒挨餓……
　　 如果真有來生，我想要多多的兄弟姐妹！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