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肺里有點炎癥，我陪他去輸液。
　　 父親推出他的老年代步車，頭也不回地對我說，上去。我有些猶豫，商量似的問他，還是我騎車帶著你吧？我的猶豫有兩層意思，一是我不忍心讓父親載我，二卻是我從來沒騎過這種車，對自己是否能騎車載他沒有信心。父親語氣里含著不耐煩，不用，快上來。我聽話地坐進車后座，心里裝著幾許羞赧。不等我坐穩(wěn)，父親已經(jīng)麻利地騎了出去。起初沿路邊逆行，我提醒道，爸，你逆行了。父親一面躲避著迎面而來的電動車，一面說，就一小段，拐過去就順了，這會兒人少。我只好沉默。
　　 父親流暢地過街穿巷。清晨的冷風呼呼地打在我臉上，我卻分明覺得臉在發(fā)燒：我一個中年人，卻讓滿頭白發(fā)的父親載著，怎么說都無法心安理得。我感到，來來往往的每個人都在心里罵我和嘲笑我，但我別無他法。
　　 父親的倔強和耿直是刻在骨子里的，輕易無法撼動。就像這次輸液，我們老早就勸他去看看，他就是不聽，從年前咳到了現(xiàn)在。還是母親說動了他，老兩口誰都沒告訴，自己悄悄地去了醫(yī)院，拍了片子，做了檢查。醫(yī)生說需要輸液，父親才乖乖地聽了話。
　　 我邁進父母家門的時候，他們剛剛從醫(yī)院檢查回來。母親一臉驚愕，她沒想到我會去。我說，我不來還不會知道你們要去輸液。他們不服氣似的分辨，根本不用你，我倆就行，騎車去，騎車回，啥都不耽誤。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我根本就不想讓父親騎車去，騎車回，但這話我不敢跟他們說。不僅因為代步車是他們的出行工具，父親愛如珍寶，還因為我們誰都做不到天天守著他們，幫他們解決一切問題。
　　 最初幾年，父親騎自行車接送孩子，后來體力不濟，就買了輛代步車。只可惜，剛買了沒幾天，新鮮勁兒還沒過呢，就被偷了。父親心疼不已，好幾天緩不過來，但離了它又高低不行，忍著心中的痛和氣，父親又買了一輛，就是現(xiàn)在騎的這輛。它一直跟著父親，可沒少出力呢。
　　 父親剛開始說換代步車時，我們都不贊同，覺得他這么大年紀，反應不那么靈敏了，街上的行人和車輛又那么多，萬一磕著碰著了，可不是鬧著玩的。但父親的倔脾氣上來了，眼一瞪，非要買。我們誰也不敢吱聲，只好依他。
　　 新車買來，終于安上了電動“腿”，父親興奮得跟個孩子似的，見人就顯擺：“別看這車小，可它靈活啊，再窄的道兒，只要能走人，它就能走，上哪去都不用發(fā)愁了?！?br />　　 騎上心愛的代步車，的確上哪去都不用發(fā)愁。除了接送孩子上下學，父親還帶母親去公園，打柔力球、跳舞，拜訪住在附近的新朋舊友，買買菜逛逛街，方便得很。還不止于此，小小代步車在父親手里，竟變成了搬家的“主力軍”。
　　 父母的新家離原來的小區(qū)不遠，從老房子往這邊搬時，多虧不起眼的它了。新家是電梯房，裝修完后，晾了一段時間，然后買了點新家具，再把日用品一搬，就齊活。小弟說了，到時候找輛車，一趟搬利索。父親說，你們忙你們的，不用管，我們不著急搬。
　　 嘴上說不著急，腳下卻一刻也沒閑著。父親騎著他的代步車，一趟趟地，就像不辭辛苦的螞蟻，將舊家那邊的東西一件件運到了新家。一床被子，一把椅子，幾件衣服，或者鍋碗瓢勺，不知不覺，竟然搬得差不多了。
　　 確定了搬家的日期，我提前兩天過去，想著幫他們拾掇拾掇，進門一看，不僅窗明幾凈，而且已經(jīng)頗有家的樣子了。我滿臉疑惑，母親說，這都是你爸的功勞，騎著他的小三輪一趟一趟運來的。
　　 我埋怨弟弟，抽空找輛車，一趟就拉來了，干嘛叫父母一點點往這挪？多不安全。不等小弟辯駁，父親搶過話頭說，是我不讓，這家具都是新買的，直接送貨上門，剩下的就是日常用品，我和你娘每天跟玩兒似的，捎帶腳就捎來了，哪用得著叫車？他超市那么忙，犯不著再拖累他。
　　 中午在新家開伙，包水餃。拉開架勢，才發(fā)現(xiàn)削皮器、搗蒜器、香油等等必備用品還沒有。母親說，老房子那邊有，叫你爸去拿，用不了多大工夫。
　　 父親應聲去換衣服。愛人和弟弟都爭著想去，父親不讓，一邊穿鞋一邊說，你們找不著，我騎車去，快。
　　 兒子也坐過一次他姥爺?shù)摹皩＼嚒?，回來后跟我一通“告狀”：媽，我姥爺他騎車真是見縫插針啊，太嚇人了，你一定要提醒他，叫他騎慢點。我苦笑著點頭，一面問他，你沒提醒他嗎？我提醒了呀，可我姥爺說，他心中有數(shù)。兒子有些懊惱地辯解。
　　 哪能不提醒？我和弟弟都不止一次提醒過，但收效甚微。我嘴上答應著兒子，心里卻無奈地嘆著氣。
　　 父親從十七八歲擁有自己的第一輛自行車，到如今“升級”為老年代步車，幾十年的光陰里，遭遇過多少危險和困境，都被他遇溝過溝，遇坎過坎，一一化解了，但個性卻未有絲毫改變。在他心里，事情放在首位，個人安危位于次席。
　　 有一次去學區(qū)開會，趕上下大雨，母親勸他跟領導說一聲，不要去了，但父親根本不接她的話，披上雨衣就沖進了雨幕里?；貋淼臅r候才發(fā)現(xiàn)，村西的橋被沖塌了，中間裂開了一道寬一米左右的深溝。父親扛起車子，奮力想跨過去，卻腳下一滑，跌了下去。無法想象父親是怎樣艱難地掙扎出來的，等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家，已是下午，一頭栽倒床上再也無法起來。母親勸他去看醫(yī)生，父親死活不去，夜里疼得實在堅持不住了，熬到天亮去看了醫(yī)生，才發(fā)現(xiàn)摔斷了肋骨。
　　 還有一回是送我去汽車站。那時我還在縣城讀書，鄉(xiāng)里通縣城的公共汽車一天兩班，上午一班，下午一班，我家離鄉(xiāng)駐地還有八里地。一個周日下午，父親帶我去趕車，離車站大約還有三百米時，汽車慢慢啟動了，遠遠地可以望見它蠕動著的樣子，父親急了，一面揮著手，大聲喊著：等一等！一面加快了蹬車的頻率。只見他整個人站了起來，將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了兩只腳蹬上，自行車仿佛飛了起來。
　　 我在車后阻止父親：肯定趕不上了，別追了。他置若罔聞，也許是真的沒聽見，依然奮力地蹬著車，不僅如此，他還命令我跟著喊。司機顯然也沒有聽到我們的呼喚，還在往前挪動，并漸漸提速。這時我們才拐上大路，眼見著汽車越開越快，父親又揚聲喊了一嗓子，腳下蹬得更加不顧一切了。自行車劇烈地左右搖晃，我坐在車后座上，跟著車子搖晃，心緊張得快要蹦出胸腔。就在快要追上時，對向開來一輛車，把父親夾在了中間，如果不能馬上退下來或沖出去，后果不堪設想。關鍵時刻，父親爆發(fā)出驚人的能量，他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騎到了公共汽車前面，并在它前方不遠處停了下來。父親歉意地向司機師傅擺著手，示意讓我上車。汽車停下了。父親彎著腰大喘著粗氣，朝我揮了揮手。我躍上汽車的踏階，回頭跟父親告別時，才注意到他那蒸騰著熱氣的頭發(fā)和掛滿汗水的臉。
　　 飛揚的思緒隨著車速的減慢戛然而止。父親慢慢拐上醫(yī)院門前的緩坡，將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距無障礙通道一米遠的停車位上。我下了車，想上前攙父親一下，他卻已自顧自撩開門簾走了進去，我只好跟在后面亦步亦趨。從小到大，我已經(jīng)習慣走在父親的身后。
　　 躺在病床上，父親突然變小了，變乖了，年輕的小護士彎下腰，柔聲細語地問這問那，又細細囑咐著，像安撫一個孩子，父親聽話地嗯嗯著。護士掛好吊瓶，端起托盤，又叮囑道，這只手可不要用力喲，小心再挨一針。父親綻開討好似的的笑容，笑吟吟地說，我聽你的。
　　 我借口送護士跟了出來。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前，回想剛才的一幕，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我那執(zhí)拗的、不聽勸的父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