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荒野中，依舊是滿目蒼涼，一對母女正在荒野里挖著野菜。母親身上是件褪了色的舊棉襖，開了線的補丁與她凌亂的頭發(fā)在狂風中亂舞著，在蕭瑟的大地上她們單薄的身影，顯得是那么微渺寒涼。這是電影《苦菜花》中的鏡頭，當女兒說出“媽媽，苦菜開花了”時，那稚嫩的的話語不知讓多少人流了淚。
　　 因為有過相同的挖野菜經(jīng)歷，我一直記住了那令人心動的一幕。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也融入了那部電影中，我就是劇中人，劇中人也是我，那片土地就是我家后的土地，融合了我的電影就一直讓我難忘。我甚至會想那個女孩說的苦菜是什么菜，是不是我們這里的薺菜。同一種菜在她們那里叫苦菜，而在我的老家就叫薺菜。這個問題一直糾纏了我許多年。我總覺得這里的苦菜應是野菜的泛指，暗指苦難的生活。
　　 前輩馮德英的這個故事曾影響了幾代人，故事發(fā)生在解放前的膠東，其實不止是膠東，那時在廣袤無垠的中華大地上，由于官僚與私有化的層層盤剝，財富集中到少數(shù)人手里，貧民餓死是很平常的事。其實不止是民國，既使是歷史上那些明君治理下的盛世也難以斷絕餓死人的事情。因此野菜代糧便成了平民不得不去接受的現(xiàn)實，甚至因為久吃野菜，吃野菜也演變成鄉(xiāng)間的習俗。
　　 在我的幼年時鄉(xiāng)村里已能吃上飽飯，因為貪戀野菜的清香，我們?nèi)詴砸安?。記得那時奶奶做的野菜最好吃，能把簡單的食材變成家人最喜愛的美味，這是她長期生活在饑謹歲月中摸出來的訣竅。
　　 過了冬的薺菜還沒來得及返青，有的是褐色，有的是土色，奇怪的是這些薺菜經(jīng)熱水一燙便魔幻般地成了綠色。奶奶把燙好的菜在手心里擠成菜團，擠到綠汁從指縫里流出來，然后切碎與雞蛋混合調成餡料，包出的餃子比肉餡的還誘人?？恐切╋溩游覀兲钛a了少油寡淡的肚腸。她用七七芽（小薊）和豆錢煮出的粥，野菜的清香與豆香完美地融合成一體，讓人喝了還想喝，常把我們的肚子撐得滾圓。她用榆錢做成的面團，香里帶著甜。她用槐花燒出的湯粥，槐花炒的蛋，讓我們連吃幾天也吃不夠。當我們還沉浸在美食帶來的愉悅中時，槐花卻老了。其實不止是槐花，所有的野菜都老的快。時光易逝，野菜也懂得抓住時光去繁衍后代，幾天的功夫就成熟老掉了，再想品嘗只能等待來年。
　　 既便是吃野菜，奶奶也絕不允許誰掉了飯渣，碗里的飯要吃得一干而凈，“吃了不疼撒了疼”這是她常掛在嘴邊的話語，她會在吃飯時不厭其煩地講著。爺爺死的早，奶奶從不提爺爺?shù)氖?，沒事的時候她喜歡一個人呆呆地坐著，沉浸在自己迷思遐想的世界中。后來當我們知道爺爺是餓死的原因后，馬上理解了奶奶為何要珍惜每一口吃的。饑餓在她的心里已留下了恐怖的陰影，那些吃的在她看來就是命。有吃的東西在，命也就在。
　　 因為喜歡野菜，我也喜歡與野菜相關的戲曲《王三姐挖野菜》。王三姐曾是一位富家千金，她不顧家人的反對嫁給了一無所有的窮小子薛平貴?；楹蟛痪?，薛平貴就離家當了兵，誰也沒想到他這一走就是十八年。十八年里，王三姐多次拒絕了娘家對她的接濟。十八年來，王三姐年年盼天天盼，也沒盼來丈夫。而當初種下的小樹已長成了參天大樹，一雙兒女也長大成人，寒窯四周的野菜也被她挖光。幸好她生了個好兒子，體力自幼就比同齡好，十幾歲就能跑去打獵改善家里的生活。
　　 當已是大將軍的丈夫終于找回家時，他們夫妻團聚，苦盡甘來，美好的生活在向王三姐招手。令人氣憤的是，故事到此卻來了個大轉折，王三姐跟著丈夫僅僅過了十八天富貴的日子就死去了。把堅守愛情的王三姐寫得如此悲慘，讓人想不通作者的用意何在。而她那份執(zhí)著的堅守卻深深地影響了許多人。
　　 幸而苦難并不是我們生活的全部，既使在以野菜為食的日子里，人們依然保持著一份樂現(xiàn)與希望，這在中國最早的《詩經(jīng)》中曾有過浪漫的描述：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春日煦暖，曠野里女子在采挖著野菜，愛上她的男子一日不見便如隔三秋。曠野、春風、青年男女、野菜，二千多年前的古人用他們豐富的想象力，極簡的語言，給我們描繪了一幅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唯美畫卷。而東坡先生在多次被貶后，并沒有郁悶地要死要活，還寫出了“時繞麥田求野薺，強為僧舍煮山羹”的佳句。在仕途上屢屢受挫的他居然還能灑脫地跑到田野里去挖野菜，去把野菜變?yōu)槊朗?。借擁抱自然以打開心結，這是東坡的智慧，也是他超脫俗世的曠達。他能被稱為是豪放派詞人的代表，不是沒有緣由的。
　　 當豐富的食品把我們變得眼花繚亂時，野菜并沒有成為人們棄掉的敝履，相反對野菜情有獨衷的人依然大有人在。這是一種習慣，也是情感，是對野菜與逝去歲月的思念。
　　 因為自幼對野菜的喜愛，每年春天我都要抽出時間去挖野菜。記得有一次到沂河邊的古栗園，在古栗園的四周是無邊無際的果樹，果樹開著粉色白色黃色的花，散發(fā)著令人愉悅的芳香。就是在這些花下，我看到了一片片的薺菜，它們肥厚的葉片舒展開，隨風舞動的樣子像是對著人歡笑。見到這么多薺菜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可想當時我的心情有多么高興。這些數(shù)不清的薺菜，在我的眼里無異于是寶藏一樣。
　　 沒想到這里也會有野菜，沒帶鏟子的我便以刀代鏟挖起了野菜。頭上有暖陽在不緊不慢地照著，挖了一會身上便冒出了汗。脫掉棉襖，好像把身上攢了一冬的肥肉也甩掉了，呼吸也變得通暢無比。起初我是大小都挖，一棵也舍不得放過，挖著挖著袋子里便鼓脹起來，這時便看不上個頭小的，專挑那些肥大的挖。肥大的野菜常躲在枯葉下或從磚石瓦片的邊緣頑強鉆出來，小小的枯葉和磚瓦也能提供相對溫暖潮濕的環(huán)境。
　　 挖野菜時，我從不會挖走長得稀疏地方的野菜，猶如漁人不抓春天時揣了滿肚子魚籽的母魚，獵人從不亂殺正孕育著的動物。不會講話的野菜也要繁衍，也要給它們留下種子以待將來。
　　 在果林深處，常會有三五成群的孩子也在挖野菜，嘰嘰喳喳地像小鳥覓食一樣。遇到肥胖野菜，他們總搶著說：“留給我，讓我來挖。”少年也知道了挖野菜帶來的成就感。我想他們也喜歡挖野菜像我的兒時一樣，這段人與自然親密相融的經(jīng)歷，將來會不會也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留下一段美好的回憶。畢竟人與自然的親密相融，是從書上難以體驗的。
　　 今年春節(jié)，從外地回家的妹妹又和我談到了野菜。當妹妹收拾著東西想回城時，母親突然說道，把她攢下的薺菜也帶走吧。說著她拿起靠在墻邊的鐵锨，在院子里的土堆上挖起來。土堆下有一個菜窖子，菜窖子上面還留著殘雪，而貯在里面的薺菜仍在生長著，透著鮮活的嫩綠，散發(fā)著記憶里的甜香。
　　 為了挖到這些薺菜，年邁的母親不辭辛勞，用自己干瘦的手，和那不利索的腿腳，走在果樹林，將一株株野菜挖出?？粗@些挖來的野菜，母親仿佛看到時光，看到了春天的樣子。
　　 野菜，是一輩子的記憶，是往事時光里的溫暖，是母親的愛戴，是那河水旁流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