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與魂】【東籬】“老八樣”里的鄉(xiāng)情(散文)
一
按照我的體型,偏胖,如果說我不太講究吃,人家可能不愿意相信。我喜歡的主食,先面后米,副食品,都是普普通通的食材,排行如此:土豆、豆制品、白菜、蘿卜、牛羊肉、豬肉、雞蛋、綠葉菜、魚類、蝦類。前四位,如果不是豆制品插了一杠子,我一直乘坐著土豆白菜蘿卜的三駕大輦,狂奔不停。由此,我有信心保持健康的體魄,但無論如何也成不了美食家。顯而易見,在吃的方面,我不是個很講究的人,粗粗拉拉,本身就像一道東北家鄉(xiāng)菜,誰讓我是個東北人呢。
但我也饞,這樣說,并不自相矛盾。來上海后,除了保持原來的飲食習慣,我也試著適應上海風味的菜肴。這也是入鄉(xiāng)隨俗的積極人生態(tài)度嘛。如果是美食,即使在家里不燒,去飯店、應酬、同事聚會,總不能看著別人大快朵頤,自己餓著肚子空空而歸。
曾有人講“大城市,小市民”,我覺得不夠禮貌。仔細一推敲,這六個字也并非都是調侃和戲謔。之所以“小”,我覺得,說的是人間煙火,強調的是,誰也離不開吃喝拉撒。再偉大的人,充其量,也只是塊鐵,吃了五谷雜糧,才有了鋼鐵意志。大上海,具體到每一天,就是位“馬大嫂”(滬語“買汰燒”),具體到一日三餐,也是小菜加米飯。上海人所謂的小菜,包括大葷、小葷、蔬菜,一棵矮腳青叫小菜,一只大閘蟹也叫小菜,總而言之,在家里燒的菜就是小菜,不是小氣的菜,是針對飯店的大餐而言。上海人的認真細致,如此可見一斑。
中國的八大菜系,活了多半輩子,我還是背不出,查了下,方略知一二。其中的川菜、湘菜,重油重辣,年輕時常去招惹,還有過以能吃辣在同事面前炫耀的經(jīng)歷。魯菜,山東菜,山東人闖關東,把口味也帶到了黑土地上,所以,東北菜應屬于魯菜范疇。一家子,不用分得太清楚。所以,平時不大留意。我對山東兄弟喝酒的場面印象深刻,有主陪和副陪之說。沒有酒量,會被嚇著的。閩菜,我吃過佛跳墻,佛是大覺大悟者,聞到這味兒都抗不住了。沒想到的是,我能抗住。近幾年,粵菜館在滬上流行,吃粵菜人越來越多,源于粵菜的精細。菜碼袖珍,口味清淡。長三角江浙滬皖,三省一市。江(江蘇)有蘇菜,我吃過也買過若干只南京鹽水鴨,浙(浙江)有浙菜,也可簡稱杭幫菜,我嚴重懷疑自己因為喜歡蘇東坡而喜歡東坡肉,至于西湖醋魚,我困惑于這魚是否來自西湖,我非魚,安知魚從哪里來?皖(安徽)有徽菜,徽菜我就愛吃臭鱖魚,不知道是不是臭豆腐培養(yǎng)了我的味蕾。這里,沒有滬菜,但上海人不氣餒,以前有響當當?shù)纳虾X洠F(xiàn)在當然可以有上海菜,即本幫菜。
上海菜紅燒、生煸喜濃油赤醬,比如紅燒小排、蔥烤鯽魚,也注重原味,比如白斬雞、香菇菜心,咸甜適中,酸輕辣微,家常風味濃郁。我是新上海人,不敢侈談上海菜。但住在浦東近三十年,耳濡目染,很早就聽說有個浦東“老八樣”。感到非常親切,好像脫胎于東北老家形容菜肴豐盛的“七碟八碗”。
前年搬家后,不到半年,從上海電視新聞里得知,我家老小區(qū)所在的浦東三林地區(qū),和小區(qū)僅一河之隔的一站式文體綜合館開業(yè),以體育項目為主,非遺展示為輔,名叫YOUNG’S新東里。雖有幾分洋氣,但一個“里”字,盡顯鄰里之親。
一日,我特意乘了一個半小時的公交車,去參觀三林非遺展覽。不巧,因調休安排,我吃了閉門羹。但在一樓展示廳門旁一側,展覽著三林老八樣的食物模型,實際就是浦東老八樣。浦東老八樣以三林、川沙、高橋、周浦等鎮(zhèn)的老八樣為主,幾者大同小異。第一次見到一桌齊整的老八樣,我很興奮。從幾個角度,我反復拍照,但不解的是,仔細數(shù)了幾遍,怎么會有十樣?油汪汪的菜肴,讓人覺得午飯時間,遲遲不肯到來。
回到家里,翻看照片,老八樣餐桌旁的說明上,清晰地列出八道菜譜:走油肉、扣三絲、蒸三鮮、紅燒鳊魚、肉皮湯、扣蛋卷、扣雞塊、咸肉扣水筍。我總結記憶為“四扣一走三燒湯”。邊看,邊嘖嘖自嘆,自己竟沒有吃過一次“滿八”全席。但其中的菜我多數(shù)吃過,甚至不止一次的吃過。
現(xiàn)在從頭看下來,好像一點都不陌生,甚至有點覺得南菜北味,有些菜,從小我就似曾相識,也許是緣分吧。
二
扣三絲、扣蛋卷、扣雞塊、咸肉扣水筍,“四扣”,烹制的過程,有一個共同之處,都會用到大碗。所有食材、輔料、調料放進碗中蒸好后,將碗從鍋中取出,倒扣在盤中或平底碗中。如同寫一篇文,必須有這樣一個“扣”的句子才扣題。
扣三絲,主要以火腿絲、雞肉絲、冬筍絲為主,整齊排放在碗底倒置的香菇上,最考驗廚師的刀功,成品蒸熟后,不要忘記淋入高湯。裝盤后,狀如一座小山,如做謎語,謎底可能被猜為河南的平頂山,因為那顆香菇正過來呈按釘帽狀。這香菇,可真夠香啊,翻身之后,高高在上。我倒是覺得它更像我們村南的鍋盔山,完達山的余脈,山頂仿佛總是倒扣著一口圓鍋蓋。在村里讀書,下課時,我站在墻角下曬太陽,總是望著這座山出神,白云巡山,山頂若隱若現(xiàn),生動地給我演示著遠方的形狀。
這個菜,滿盤皆絲,湯上浮著香菜葉,色彩艷麗,是老八樣這首律詩中的詩眼。它的構成似乎與東北的家常涼菜近似——白菜絲、黃瓜絲、粉絲、干豆腐絲、甘藍絲、蔥絲。肉絲可有可無,叫肉帽,堪比扣三絲中的香菇。家常涼菜爽口、開胃,比扣三絲這道菜節(jié)能。論刀功,我的母親、嬸、姑、姨個個都是高手,誰家有大事小情,要去幫工,自帶菜板和菜刀,哪個不是手起刀落,削菜如發(fā)。我的二姨,切菜飛快,切盤土豆絲,分分鐘,做家務干凈利落。只可惜婚姻跌宕,命運多舛,剛過五十,就早逝了。她領養(yǎng)了一個女兒,女兒知道身世后瘋了,臨終的前一天,二姨還抱了抱不諳世事的外孫,笑得掉下了眼淚。我的親人,在刀工上留下傳奇,也是我能夠記住他們并為之自豪的事。
上海人講究吃白斬雞,也就是白切雞。我剛來上海時,看到熟食店里的白切雞,遲遲不敢買,卻一直在用鼻子分辨店里有沒有燒雞的味道,尋找“老香好”。還好,后來我試探著買了,源于我喜歡將菜蘸醬油吃,白斬雞屬于這種吃法。在生活清貧的時代,食物匱乏,醬油是當之無愧的調料之首,沒豆油時,母親用醬油爆鍋。醬油只是像油不是油,久而久之,我看見我家的大鐵鍋底,結了一層污漬,像銹。偶然看到一首詩,《銹,是鐵的血痂》,有點心酸。話說回來,還好,鬧出“白切雞是生的”笑話的北方朋友,不是我。
扣雞塊,有的直接用白切雞,省時省力。白切雞是蒸還是煮,我看不需要討論。正宗的白切雞制作,需要手持雞頭,沸水“三提三浸”、煮十分鐘、冰水浸泡二十分鐘。但自家吃就沒必要這么麻煩。在柳州時,燒飯阿姨就將自家陽臺上養(yǎng)的雞抓來,每次半只清蒸,切開做晚餐。她告訴我,只需開鍋蒸20分鐘。這樣也好吃,還避免了所謂正宗白切雞上有時能看到血絲。柳州有三黃雞、麻花雞,陽臺雖小,但不入籠,屬于散養(yǎng),走地雞,斗室之地,雞邁著吟七步詩的腳步,把自己練得肌肉結實。有意思的是,阿姨這樣養(yǎng)雞,是一種農村情結,肯定會散發(fā)難聞氣味。為了安撫鄰居,她的雞,有一部分是要送給鄰居的。我在柳州工作多年,柳州是我第二故鄉(xiāng)。回滬探親,很多次,阿姨都要給我?guī)弦恢粴⒑玫碾u,飛行兩個小時,白條雞動遷進我家的海爾冰箱。當然,冷凍雞,不適合做白切雞,可炒雞丁、做紅燒雞塊。
但這道扣雞塊,在我所居住過的三林地區(qū),制作上稍有不同。就是雞煮熟后切塊,皮朝下放入碗中,將削皮的荸薺切片填入碗中間。上海人習慣將荸薺叫作地梨、馬蹄,其有清心瀉火、消食化痰等功效。如此,這道菜可列入藥膳范疇。上色調味,最好用生抽加白糖,生抽淡紅,看著健康。然后加煮雞湯,入鍋蒸上半小時。如無荸薺,茨菰亦可。
至于扣蛋卷,雞蛋餅卷肉餡蒸熟,技術含量不高。以前,家里養(yǎng)的雞,吃不飽,下蛋少,舍不得這么吃,太鋪張。記得我去大學報到的第二天,因想家,極不適應校園氛圍,吃不下飯。站在宿舍的二樓,發(fā)泄似的將路上吃剩的兩個雞蛋拋到了樓下。不文明不說,辜負了母親的一片牽掛,那是母親親手煮的雞蛋啊,當時家里,日子剛剛好轉,還不富裕。以卵擊地,雞蛋粉碎,我悔之晚矣。到現(xiàn)在,我也沒敢對母親說過這件事,想起來,心里難受。
咸肉扣水筍。咸肉,也簡單,鹽水腌制。鹽,世界第一提味劑。記得鄉(xiāng)親們管壇子里腌的熟咸肉叫臘肉,這和現(xiàn)在南方的臘肉不同,南方臘肉是生鮮豬肉腌制后,再用煙熏。東北話,咸臘肉,喻像臘肉一樣靜靜地“閑”置在壇子里,就快成木乃伊了。大閑人,閑得難受,除了時間,什么都沒有。筍,北方少竹,新鮮筍,水筍(水發(fā)的竹筍片或絲),都不多見,但經(jīng)常能聽到“筍”,諧音“損”字,溫柔地罵“瞧你那損樣!”
三
小時候,年豬殺過,年底,用去年秋收的黃豆換了豆油,我們就多了一個盼頭。母親會在正月里做一次扣肉。除了年夜飯,那可能是我家最奢侈的一頓飯。當然,母親的操作是簡化的,五花肉一塊,先煮上一刻鐘,撈出,過油,炸至七八分熟,切片,裝盤,皮朝上,加蔥姜蒜花椒大料,蒸上個三四十分鐘,端上桌。那時體檢,當然,平時也沒體檢,如果有的話,多數(shù)人應該是低血脂,平時見不到油水。轉眼,一盤肉片不見蹤影。老八樣的走油肉,制作過程比家鄉(xiāng)扣肉略繁復,放了糖,所以,也稱老甜肉。有時選用肋條或蹄膀(北方稱豬肘),所以,又稱扣蹄肉,也稱金元蹄、小金蹄、扣蹄子、走油蹄。從操作方式上看,算是第五扣,我為了方便記憶,說起來上口,給予單獨列示了,意在強調制作過程中,“走油”這一關鍵步驟。下飯啊,一塊肉能輕松帶走半碗米飯。
那時,母親寵我,每次殺豬,還沒開飯,母親就會先煮一碗偏肥的五花肉片,給我倒上上醬油,我狼吞虎咽,頃刻工夫就下肚。兄妹看得呆住了,他們無論如何吃不下。吃傷了,以后再見到這種扣肉或者走油肉,我只能挑點瘦的,淺嘗輒止。
蒸三鮮,我要說的太多了。這里的三鮮,到底指什么,蛋餃、熏魚、肉丸?蛋餃、熏魚、肉皮?雞肉、蛋卷、冬筍?各種組合都有。找到了一個比較權威的解釋,所謂三鮮,應該理解為,不止三鮮。蒸三鮮,也有稱三鮮砂鍋的,還有個吉祥的名字,叫全家福,各種配料相聚在一起,是不是很像一大家子人的聚會?真是巧極了,從前中國的家庭,三口之家居多,所以,叫三鮮還是非常契合的。
在我家鄉(xiāng),三鮮,也各有所指。母親喜歡包三鮮餡餃子,素餡的,以韭菜、雞蛋、蝦仁(或蝦皮、海米)為主,肉餡的,則把雞蛋換成豬肉即可。地三鮮,則指土豆、茄子、青椒,是東北菜里的當家菜,也幾乎是家常菜,到現(xiàn)在,我家里也常燒這道菜,只是,土豆和茄子,都還俗了,不再裹一身精制油的黃袈裟現(xiàn)身。早些年,東北就流行三鮮砂鍋,葷菜似乎只有幾塊排骨和雞肉,偶見兩只干蝦。沒有丸子。常見的四喜丸子,蘿卜絲丸子,都單獨裝盤,不入流砂鍋,倒是大白菜、粉條,成了三鮮砂鍋的主力。后來有了鵪鶉蛋,這個“櫻桃小丸子”,在砂鍋、火鍋的湖泊中,四處漂流。
回頭再看蒸三鮮。最好叫蒸鮮,免得遇到我這樣的人,死摳字眼。為了這個“三鮮”,我查閱了多少資料啊,結果,眾說紛紜,最終,“鮮”無定法,可入碗的能排成一個食物加強鏈:肉皮、娃娃菜、冬筍、熏魚、咸肉、炸肉丸、河蝦、炸肉皮、蛋餃、雞肉、蛋卷、豬肚和雞湯等等。干脆,省略“三”,留“蒸鮮”,爭先,還討了好口彩。我喜歡吃火鍋,砂鍋是火鍋的縮寫,說透了,就是如今東北的亂燉吧。
紅燒鳊魚,工序簡單,放入黑木耳和金針菇,菌類燒魚,這在北方不可想象,木耳和金針菇要開水焯過,同時濾掉部分嘌呤。也可用河鯽魚。北方一般喜歡吃鯉魚,鯽魚刺多,對于性格粗獷的父老鄉(xiāng)親來說,缺少這份耐心。鯽魚豆腐湯,倒是時常能喝到,喝湯吃豆腐,鯽魚基本是給貓留著的。上海人細膩,吃起來慢條斯理,細嚼慢咽中,舌尖把一個“鮮”字拆卸開,魚鮮,羊鮮,再組裝,魚和羊放一起更“鮮”。
肉皮湯,一定要用三林本地的炸肉皮。說來話長,初來乍到時,見到賣炸肉皮的,不知為何物,只感覺這東西像炸蝦片的放大版?,F(xiàn)在還強調,要用無油肉皮。如此看來,炸肉皮,可比炸蝦片麻煩多了。水泡過的肉皮用雞湯燉熟后,別忘了撒一把香蔥花。從前,我家肉皮也是不扔掉的,少了,就熬皮凍,肉皮“凍”在里面的,是渾凍;把肉皮撈出來的,是清凍。撈出的肉皮,用香油、醬油、味精、蒜片涼拌,味道別致,遑論男女,吃了美容,其中的膠原蛋白,“愛你蒼老的臉上的皺紋”。
四
綜觀浦東老八樣,大部分食材來自雞和豬,雞肉雞蛋雞湯,豬肉豬肘豬肚豬皮豬肉丸。老八樣里雞蛋、豬肉的出鏡率最高,似乎又在舉證,在家畜界,雞和豬對人類的貢獻最大。謝謝雞,展翅不飛離人間!謝謝豬,貪睡只夢到西天!沒有味精和雞精,如果想學做這八道菜,需要的是一份耐心,低成本,高享受。如果覺得麻煩,還惦記這一口,不用說,出了家門,每個人都知道往哪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