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見搭車人的時候，伊瑟莉總是駕車徑直駛過，這樣她便有時間將那人估量一番。她在尋找壯實(shí)的男人：雙腿粗壯，肌肉飽滿。那些骨瘦如柴、弱不禁風(fēng)的男人對她沒有什么用。”
　　 這是荷蘭作家米歇爾·法柏的長篇科幻驚悚小說《皮囊之下》開篇第一段話。我坦承，我的好奇心被一下勾起，飛快地讀下去，很快發(fā)現(xiàn)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實(shí)：她專門找這些粗壯男人，原來只為了把他們殺掉，變成她工作對象的盤中美味。
　　 伊瑟莉來自外星，她和她的同伴住在海邊的阿伯拉克農(nóng)場，那里空曠荒蕪，少有人來。他們來到地球，只有一個任務(wù)，獵殺健壯的健康的男性圈養(yǎng)起來，通過各種措施達(dá)到他們的食用標(biāo)準(zhǔn)后，宰殺運(yùn)回母星，供那里的上流社會享用。就像他們是地球人眼里的異類，地球人在他們眼里也是異類。他們自稱為人類，而把地球人視為“兩足動物”，稱作“沃地森”。他們是四足著地行走的全身覆滿毛發(fā)的動物，這從書中描寫的老板之子阿米利斯·韋斯的外貌上可以得到驗(yàn)證，但為了融入和取信于地球人，伊瑟莉和掌管農(nóng)場的伊思維斯都被自己人大刀闊斧地動了手術(shù)，改頭換面看上去像是地球人的同類。
　　 伊瑟莉的工作只有一項(xiàng)，將車開上A9公路，誘騙那些搭車人，然后將他們帶回農(nóng)場，交給同伴，至于后面的事情，那不是她的工作范疇，她管不著，也懶得過問。
　　 她尋找獵物有個原則，必須確認(rèn)他是無人關(guān)注的，也就是被邊緣化的，一旦發(fā)現(xiàn)獵物有親朋經(jīng)常聯(lián)系或路上遇到過熟人，伊瑟莉就會果斷放棄。為了順利施行這一原則，她總是使勁渾身解數(shù)，套取搭車人的家庭和工作信息，甚至色誘對方。她不能不謹(jǐn)小慎微，曾經(jīng)有一次她被獵物激怒，沒做好功課就匆忙放倒了他，結(jié)果警察查訪了好幾個月，幸虧她的同伴們善后工作做得好，否則將貽害無窮。
　　 她在公路上逡巡，很快瞄上了一個獵物，她停下車，為獵物打開了車門。車?yán)餃囟群芨?，這樣方便她穿低胸的衣服，裸露深深的乳溝。為不遮擋搭車人的視線，她還經(jīng)常故意抬起胳膊，這次也不例外。搭車人很快就盯上了她那對碩大的乳房（當(dāng)然是假的）。這是個德國背包客，曾經(jīng)是醫(yī)學(xué)院的研究生，因?yàn)闊釔勐糜?，瞞著父母選擇了中途退學(xué)，只身前往英國。伊瑟莉了解到他跟父母并不常聯(lián)系，跟學(xué)校早脫離了關(guān)系，在英國也沒有朋友，且沒有固定住址，這正是她要找的理想獵物。伊瑟莉壓抑著激動的心情，按下了方向盤上的伊可帕扎按鈕。
　　 伊可帕扎是來自于他們母星的一種藥物，類似于地球上的麻醉劑，藥效兩個小時，足以讓她安全返回農(nóng)場。
　　 結(jié)束工作的伊瑟莉要么在自己的小屋呆著，要么去海邊坐上一陣，她從不到他們在地下的工作室去，她對那兒不感興趣，甚至有些害怕，她有幽閉恐懼癥。只有大?？梢运阕魉呐笥?，在海邊，她可以安靜地獨(dú)處，說說心里的秘密，聽聽海浪的聲音，聞聞大海的氣息。
　　 伊瑟莉來到地球?yàn)轫f斯公司工作已經(jīng)很多年了，到底獵捕了多少“沃地森”，又有多少從她手下僥幸逃脫，她沒有統(tǒng)計過，她只知道，這是她的工作，是她來地球的全部意義。她從不懷疑這份工作的正確性，直到阿米利斯·韋斯的到來。
　　 阿米利斯·韋斯是韋斯公司老板的兒子，典型的富二代，伊瑟莉只在母星的電視上見過他。她對他的到來充滿好奇，卻又因自慚形穢而刻意躲避。要知道，阿米利斯身形俊偉，有一身漂亮的毛發(fā)，而她卻早已被手術(shù)刀摧殘得面目全非，在他眼里肯定是個怪物。她只盼他早點(diǎn)離開，好讓農(nóng)場生活恢復(fù)原有的樣子。
　　 但阿米利斯做了一件令人震驚的事，他放走了四個“沃地森”！一旦讓那些“沃地森”跑掉，他們的丑行將暴露無遺，他們將不得不離開地球。氣急敗壞的伊瑟莉和伊思維斯（只有他倆是地球人的外形）徹夜善后，終于一個不落地尋找回來，并將他們一一射殺。
　　 危機(jī)度過了，伊瑟莉的心里卻起了波瀾，又怒又疑。怒的是，阿米利斯無視她工作的辛苦，擅自放走“沃地森”；疑的是，阿米利斯為什么要放走他們？伊瑟莉知道，阿米利斯是在參觀了地下工廠之后，做出這樣的奇怪舉動的，她要去一探究竟，要當(dāng)面質(zhì)問阿米利斯。在這里工作了這么多年后，她第一次打開了通往地下工廠的門。
　　 在那兒，她看見了“沃地森”由生到死的全過程。
　　 剛被擄來的“沃地森”，藥性還沒過去，正處于深度昏迷中，工作人員會趁機(jī)先割掉“沃地森”的舌頭，再摘除他的睪丸，然后將他關(guān)到籠子里，像那些遭受地球人虐待的圈養(yǎng)的動物一樣，赤裸著身體，跟屎尿呆在一起。這些圈養(yǎng)的“沃地森”被按照他們的要求增肥消毒，待圈養(yǎng)滿月，滿足了他們的食用條件，再被抓出籠子宰殺。上等肉運(yùn)回母星，脖子、內(nèi)臟、四肢等則留給他們。
　　 伊瑟莉震驚了。她看見被她獵捕來的“沃地森”眼里的絕望，看見他們糊滿屎尿的笨拙肥胖的肉體，看見他們空蕩蕩的陰囊，以及被宰殺時噴涌的鮮血。她對自己的行為產(chǎn)生深深的質(zhì)疑：她無情地將他們抓來，取走他們的生命，就為了滿足某些人的口腹之欲，這是何其冷酷殘忍之事。雖然一直以來她就知道這些“沃地森”的最終去向，可親眼看見和知道還是有著天壤之別。
　　 在那兒，她還看見了阿米利斯，是的，她完全被他迷住了，“他是她所見過最美的男人”，甚至把自己的憤怒都忘記了。阿米利斯很溫暖親切地跟她打招呼，解釋自己那么做的動因，“我不贊成殺死動物”，但伊瑟莉想不了那么多，她只知道那會讓她失去工作。
　　 隨著接觸的增加，她還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阿米利斯?？赡窃趺纯赡苣?？他是富二代，上流社會的貴公子，而她，只是他們家的工人，且朝不保夕，隨時有可能被裁掉（已經(jīng)有流言說公司會再派一個人來）。阿米利斯是喜歡跟她交流，可能也有一點(diǎn)點(diǎn)愛，但那又能說明什么呢？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他不會為她做什么，更不會為她留下。
　　 在地球上，阿米利斯第一次見到雨、雪、大海，還有植物和羊群，他感到無比神奇，可他終究還是要回到母星去。那里什么都沒有，空氣和水都是制造出來的，植物生長在培養(yǎng)皿中，上流社會忙著金錢交易、性、毒品，底層人民則整天忍受著荒涼、黑暗和腐敗，根本就是一個巨大的牢籠。而伊瑟莉，可以遠(yuǎn)離那一切，在地球上自由地呼吸，自由地漫步，自由地在天地間游蕩，這是多么可貴的美好，盡管她為此付出了非人的代價。一想到這些，伊瑟莉覺得自己比阿米利斯幸運(yùn)多了。
　　 阿米利斯走了，而她繼續(xù)她每天的工作，但她再也找不到以前那樣的工作熱情。
　　 在A9公路上，她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一個獵物，這是一個衣著破舊臟亂的中年“沃地森”。他是一個破產(chǎn)企業(yè)的老板，工廠倒閉了，還欠了銀行三十多萬英鎊，結(jié)婚二十二年的妻子也和他離了婚。一無所有的他開車出來，帶著自己的狗一起流浪，和狗一起睡在貨車后面的床墊上，卻又因買不起汽油，將車和狗扔下，一個人溜達(dá)到公路上，想搭個便車透透氣。他遇到了伊瑟莉。
　　 伊瑟莉一度很糾結(jié)，她想讓他下車，讓這一切都結(jié)束，可長久以來形成的慣性讓她沒有開口。她看出了搭車人的絕望，只是搭車人不知道，伊瑟莉的生活也是一團(tuán)糟，她看不見明天在哪兒。他們兩個各自心懷鬼胎，卻成了同病相憐的“同類”，一個說，“生活就是狗屎”，一個說，“這個世界很美”，可伊瑟莉心里清楚，這個很美的世界跟她無關(guān)。伊瑟莉最終按下了伊可帕扎按鈕，仿佛她在幫他做選擇。
　　 這個搭車人是伊瑟莉捕獲的最后一個獵物，此后，她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伊瑟莉?qū)⒋钴嚾说囊挛铩⒈嘲妥C件拿去焚燒——為確保萬全，這是每次獵捕之后的規(guī)定動作，除了錢。不同于以往，伊瑟莉這次鬼使神差地留下了搭車人的毛衣，并將它套在了自己身上，她看見了搭車人懷抱他老婆的照片，那么溫暖陽光，她突然非常想把他解救出來。可一切都太晚了。
　　 但她可以救出他的狗。
　　 伊瑟莉找到了搭車人的車，發(fā)現(xiàn)了被他鎖在車?yán)锏墓?。因?yàn)樗┲钴嚾说拿拢钒阉?dāng)成了朋友，她順利地將它放了出來，并對它說，“現(xiàn)在你得靠自己了”。沒人知道伊瑟莉這么做的動因，但她的內(nèi)心肯定是充滿了矛盾和苦悶的，她厭倦了這份工作，她不想干了，盡管她不知她的未來在哪里，但她一心想要逃離。
　　 伊瑟莉真的逃了。她開著車在外面流浪，想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余生，她臨時棲身在一處海灣邊，在決定自己怎么做之前，似乎這是唯一的選擇。
　　 又有人要搭車了。伊瑟莉拒絕，但那人攔在路中間，懇求她帶上他，他的女朋友就要生了，他要趕到她身邊去，他要見證這生命的延續(xù)。伊瑟莉妥協(xié)了。
　　 他們走在路上，伊瑟莉那早有異響的汽車底盤再次爆出異響，且一下失去控制，汽車沖出公路，撞在了樹上。搭車人被撞了出去，方向盤插進(jìn)了伊瑟莉的乳房，她受了傷。一個地球女性走過來，關(guān)切地詢問她的傷勢，并安慰伊瑟莉待在這兒，她去找人幫忙。伊瑟莉感動了。這是小說中第一次正面寫到地球女性，卻是在伊瑟莉絕望的最后關(guān)頭，她給了伊瑟莉人生中最后的也是最寶貴的溫暖和善意。
　　 伊瑟莉好想接受她的幫助，但她深知自己做不了地球人，更成不了他們的朋友，自己身體的秘密將會在那人帶人回來的一刻，大白于天下，而自己同類的所作所為，不久也會隨之被公之于世。
　　 伊瑟莉想象著那一幕，恐懼攫住了她的心。她不能讓那一切發(fā)生，是時候做出選擇了。好在搭車人已經(jīng)被那個好心人救走了。伊瑟莉最后望了一眼自己生活過的地方，按下了汽車上的自毀裝置。
　　 伊瑟莉的使命和生命就這樣結(jié)束了。
　　 合上小說的最后一頁，我呆坐了好一會兒，整個人根本無法從中抽離出來。它描述的世界是我難以想象的，卻足以顛覆我的認(rèn)知。我們?nèi)祟愒咎幵谏镦湹捻敹?，但在那個虛構(gòu)的世界里，人類卻成了“兩足動物”，任由他們宰殺。這是多么的瘋狂和殘酷！
　　 推己及人，我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一個深刻又現(xiàn)實(shí)的問題，我們?nèi)祟愒撛鯓痈匀蝗f物相處？讀懂了外星人對地球人的殘忍，就會反思我們曾經(jīng)對地球上其他生物的殘忍。被不良商販灌注了大量水的流淚的牛們，被飼料催肥的速生雞們，以及被大量捕殺的珍稀動物們……人類在它們的眼里，是不是也是伊瑟莉一樣的存在？人和萬物都是自然之子，本應(yīng)該在地球這個共有的家園里和諧共存，為了口腹之欲和所謂的經(jīng)濟(jì)利益而對它們大加殺伐，只會破壞生態(tài)平衡，毀滅我們的地球家園。據(jù)說，有好多讀者讀過這本小說后變成了素食主義者，這當(dāng)然不是作者的初衷，我也不是素食倡導(dǎo)者，但為了我們的地球，為了后代子孫，我們是否可以善待那些弱小的生命？少些殺戮，少些荼毒？
　　 就像離開自己母星的伊瑟莉，她改頭換面來到地球，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更沒有愛情。唯一可以讓她收拾心情的是海邊，只有到那兒去，她才能暫時放下一切，讓心靈得到一點(diǎn)點(diǎn)撫慰，但海邊不是她的家，地球不是她的歸宿，死亡和毀滅才是她的宿命。
　　 書里有很多細(xì)膩生動的場景描寫和大篇幅的心理描寫，讓人恍若身臨其境，時常有汗毛倒豎的緊張感，有的地方甚至?xí)鹕聿贿m，但仍然必須要承認(rèn)，這是一本非常精彩且值得一看的小說。英國早在2014年就拍攝了同名電影，被稱為英國版“畫皮”，該片于2019年被《衛(wèi)報》評選為“21世紀(jì)最佳影片100部”，位列第4名。我翻了翻電影簡介，實(shí)在沒有勇氣打開它，一是怕它的驚悚，二是擔(dān)心它改編太多，破壞了小說在我心中構(gòu)建的形象，還是讓我停留在對小說的認(rèn)知上吧。
　　 《皮囊之下》，讓你重新認(rèn)識生命和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