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實力寫手】生活在別處(小說)
一
最近尤祥子老做夢,夢見的都是很久遠的一些事情。
尤祥子夢見最多的,是讀書時被季老師批評。他的書安靜地躺在書桌上,書頁翻在第3或第5頁,風從教室左邊的窗戶吹進來,一絲絲地吹進他眼睛里,他瞇起了眼瞼,情不自禁用一只手肘架在書桌上,手掌虎口處托住半邊下頜。他的鼻翼開了掛一般,能嗅出風帶進來的白泡桐花蕊中的甜膩味,青梧桐葉子上毛刺的青澀味,樟樹結的黑籽掉在地上,被路人反復踩踏后的發(fā)酵味。他甚至還能嗅出風中夾帶的,樓下靠墻處學校公用水池龍頭常年累月滴下的水,在水泥池底與四壁積垢形成的青苔潮濕味。架著金絲邊框眼鏡,皮膚白得發(fā)亮,女同學私下里討論數(shù)得上全校最帥的季鵬老師,在教室里輕輕走來走去,查看同學們背誦加法交換律、乘法結合率、體(容)積單位換算公式。季老師走過尤祥子身邊三五趟,他在尤祥子課桌旁停了下來。
“一堂自習課,你的書就凍在了這一頁上?從頭到尾沒見你翻過一次書?!奔纠蠋煖睾偷貑柕?,他的普通話很標準。季老師是師范大學畢業(yè)的高材生,說話帶著好聽的卷舌音。
“要不這樣,你就背這一頁的公式給我聽聽吧。”季老師曲起右手四指,用拳形的指面按住被風吹起的尤祥子課本的一角,他低下頭俯身對尤祥子說道。
“我還沒背出來,”尤祥子感覺后腦勺冒著冷氣麻嗖嗖的,他神游驚還之中腦子一片空白,臉上感覺有點燙。
“我都不用問,就知道你開了多長時間的小差,”季老師的臉上由微笑變成嚴肅,他把低下看尤祥子的頭抬了起來,好看的眼眸一眨一眨:“課書最怕成為擺設,你這樣在書桌前呆個十天半月也白搭,你要一頁一頁讀進去?!?br />
四十年過去了,尤祥子總是忘不掉季老師白晳的面龐,金絲眼鏡后面大眼瞇起來看人的樣子。還有,他還來不及背給季老師聽的小學數(shù)字公式。這一年是1984年,他10歲。季老師批評他的第三天,他被父母接回了新干老家。這一年,贛州的外婆去世了,他不得不跟隨父母走。
尤祥子從出生起,就留在外婆身邊。外婆只生養(yǎng)了尤祥子母親一個女兒,外公去世早,外婆一個人在贛州大余縣種菜養(yǎng)雞,外婆的侄兒在贛州市里當領導,侄兒是外婆帶大的,尤祥子喚他作阿舅。尤祥子到了讀書的年齡,阿舅把他安排在城里讀書。阿舅把外婆也接到城里,和阿舅一家住進城里大房子。外婆每天沒事,就在家里給尤祥子和阿舅的兩個女兒變著花樣做好吃的,棍子魚、桂花蝦、釀豆腐,阿舅跟著餐餐吃不嫌膩。尤祥子父母早就想過要接他回去,但外婆橫豎不舍得,只好作罷。
從贛州市回到吉安新干縣,尤祥子轉(zhuǎn)學進入新干縣一所小學,新學校的老師很嚴肅,開小差的尤祥子,時常被罰站,這讓他厭學情緒越來越嚴重。他不敢把不服氣放在臉上,就經(jīng)常在課本下面塞入小說和小人書,課本下的藏書他倒是看進去了,學習成績越發(fā)上不了臺面。有時候尤祥子也會為念不好的課本發(fā)愁,這時他就會想起外婆燒制的三杯雞。外婆端上餐桌的三杯雞,雞爪是不允許尤祥子和阿舅二個女兒吃的,外婆反復叮囑:“雞爪子你們學生娃不許吃,吃了寫字手要抖?!庇认樽勇犕馄诺脑挍]吃雞爪,他寫字的手不抖,可他寫字時手上用力大,才寫幾個字就折斷了鉛筆芯,或是被鋼筆頭上的黑墨水沾了一手,讓他煩惱不已。他想東想西,在課堂上開小差,管不住自己信馬由韁的腦子。
他記得,那時外婆為自己在班上中等偏下的成績發(fā)愁,著急時外婆會說道:“你真是做生意人的種,腦子靈光四溢,腳下八面帶風,說得做得,就是手停不下來,老師的話聽不進去。你看兩個姐姐的成績在學校數(shù)一數(shù)二,你們仨吃一鍋飯長大,你怎么就能考出個天上地下的差距?”
他記得,阿舅有一次聽到外婆這樣說,他輕聲勸住外婆:“祥子自個頑皮,您老人家不好把賬算到他爸頭上呢。要不,我妹夫更不愿意多來咱家了?!蓖馄乓宦犨@話,立刻不再說話,這讓尤祥子覺得很奇怪。
尤祥子天生有生意頭腦,這話倒不假。他藏在課本下面的小說和小人書,不但自己看,還用它們換家里條件優(yōu)越的女同學帶來的肉松,換男同學的油餅、油條吃。同學們的零食進了他的肚子,他的書又不會少掉一頁,妥妥的無本借書好買賣。阿舅家的好書,都被他悄悄拿來活躍了班級的互動氛圍。
如果不是外婆去世自己搬回新干,他在贛州的生活是十分快樂的。他經(jīng)常夢見季老師批評自己,也會夢見老師表揚自己。他記得,有一次季老師組織課外跳棋比賽,同學們一輪一輪敗在季老師手下。尤祥子一直看著老師,季老師金絲眼鏡后面瞇著的大眼,晶亮晶亮地閃爍。老師看看對手,又看看棋盤,眼睛橫掃,神態(tài)可愛。小對手皺著眉頭,老師每走一步,下一步輪到他,他卻幾乎無從下手,走哪,哪堵。
連續(xù)幾局下來,面前的小對手換了一個又一個,季老師已贏得索然無味,正當他起身打算讓同學們自己玩時,尤祥子搶先坐到了老師對面:“季老師,我也想和您下一盤?!?br />
“哈哈,好!”季老師愉快地答應:“我再下這最后一盤。”
兩人坐下,重新擺好棋,季老師用優(yōu)雅的手勢,請尤祥子先走一步。尤祥子眼睛發(fā)亮,情緒亢奮,他一會看著老師的眼睛,一會眼珠轉(zhuǎn)動個不停,他就是不讓眼睛跟著自己的手走,而且手下動作很快,忽東忽西。老師一低頭一動手,他就定睛看著老師。
“哈哈哈,有兩下子哈,你這招,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奔纠蠋煴挥认樽訅毫撕脦撞狡?,他笑容可掬地,與對面的學生對視,一大一小兩雙眼睛,進入同一磁場般,相互膠著在一起。這一局,雖然最終是季老師贏,但兩人也只有一子之差,對奕時間比旁人長了兩倍。
“尤祥子棋下得不錯!值得表揚!”季老師爽朗地大笑道:“同學們要學會和尤祥子一樣擅于觀察細節(jié),對手走完上一步棋后,會不由自主地邊想邊思考下一步棋怎么走,我們要做的就是觀察對手的眼睛,從他眼睛中可以揣摩他的下一步去向,然后提前堵掉他的棋路,讓他思緒大亂,不戰(zhàn)而敗?!奔纠蠋煹男θ輶煸谀樕?,起身伸手摸了摸尤祥子興奮的腦袋。尤祥子感覺一股暖流從頭頂涌向心臟,他的小心房突突地跳,身邊的同學紛紛伸手攬向他的胳膊,這一刻的幸福與自豪,他始終忘不了。在夢里,尤祥子浮想聯(lián)翩,如果不是離開贛州,他想象自己在季老師的教誨下,一定能好好把書念下去??上?,他不得不離開季老師,離開他喜歡的學校和同學,離開他徹夜守護卻不再醒來的外婆,令他痛哭流涕不肯讓家人抬走的外婆。在新干,他勉強讀到初中畢業(yè),就輟學去做廚師,他最拿手的一道菜,不是大廚師傅傳授的,而是外婆常為他做的那道三杯雞。
二
尤祥子對回新干后的生活,起初提不起多大興趣。父親常年往返廣州做點小本生意,母親和爺爺奶奶日日操心田間地頭的事,在家里,只有爺爺與他談得來。每天放學回家,從地里忙完農(nóng)活的爺爺,寶貝般帶著他,爺孫倆去村頭月牙池廣場,坐在老樟樹下和村里的老少爺們嘮嗑,直到夜色籠罩,布谷鳥回巢歇息。尤祥子聽來許多塵封的故事,和他的好奇心糾纏在一起,他漸漸投入到嶄新的生活之中。
尤祥子家青石砌成的房屋,是爺爺帶著一家老小十幾口人,1959年從浙江淳安遷來后,全家老小自己動手修建的。那一年,浙江建設新安江水電站,爺爺一家跟隨3000余名淳安縣村民,長途跋涉500多公里,移民到江西新干縣落戶。各家自己動手搭建起房子后,新移民中有一個子孫是在外做木匠雕藝的,在新村長洪泰興的主持下,木匠師傅帶著大家上山砍來木頭,幫助各家進行屋梁加固修葺,里面的椽條、檁木構架牢固,聯(lián)接不同柱子的木質(zhì)穿插構件,用的是額枋、脊枋傳統(tǒng)工藝,洪泰興將新村莊取名為枋屋村。
枋屋村位于四面環(huán)山中間平原地帶的山窩窩里,土地肥沃,有天然的淡水資源,新的家自然生態(tài)與淳安有幾分相似。不同的是淳安的山區(qū)盛產(chǎn)山玉米,其它農(nóng)作物收成很少,山里的野豬很多,喜歡禍害岙上的玉米,若再逢上旱災之年,糊口都是難題。新干的陽光、雨水、土壤適合多種農(nóng)作物生長,水田里年年五谷豐登,這讓大家背井離鄉(xiāng)的愁悶減輕了大半。冬天下雪的時候,爺爺會往土灶里多塞一些木柴,等火燒旺了,灶膛里的木柴從頭到尾過火了,他用從淳安帶回來的長柄生鐵鉗,把灶肚里燒得半透的柴火夾出來,放入屋內(nèi)磚砌的火塘。柴火在灶膛里焐掉了油煙,變成了炭火,安靜地躺在火塘中間,灰色的表皮,白熾的枝椏,沁出墨色的樹心,在火苗中一閃一閃,幾個小時不熄。移民里砌火塘的人家不多,大部分改用新干的生鐵炭火盆,在屋外生好了火,驅(qū)干了潮濕的煙霧,再搬進屋里,開春了不用時就堆在雜物間。只有爺爺執(zhí)意要按淳安的習慣,在屋里砌一個占地方的火塘。爺爺會坐在木凳上,盯著火塘里的火苗,抽完兩袋煙才睡。尤祥子喜歡靠近火塘,蹲在爺爺?shù)哪_跟前,聽炭火發(fā)出畢剝畢剝的炸裂聲,看火塘內(nèi)的火苗與爺爺煙竿頭上的火苗,爭先恐后地一閃一閃,發(fā)出彤紅的亮光。
爺爺說:“咱們在淳安的祖屋沒了,攔大壩建水庫后,它們都淹沒在一百米深的水底下?!?br />
尤祥子問:“祖屋變成龍王龍母的龍宮了嗎?”
“傻小子,咱家的陋屋,除了避雨,連風都擋不住,這茅草屋還入得了龍王的眼?”爺爺大笑著回答:“在淳安時我們家的日子過得很苦,八分山一分半水半分田,辣椒當鹽炒,火爐當棉襖,種出那一點糧食,哪里養(yǎng)得活一家老小。村里有人翻山越嶺出去販點小買賣,或者在外面做點手藝活,日子方能過得好一點。就這樣的條件,哪還有余錢花在建房子上面?!?br />
爺爺掏出自己種的煙絲,教尤祥子分辨陳煙草和新煙草,教他把掏出來的煙絲裝入自己的長煙斗:“這煙草,過去在咱們淳安,一年只能種一季,淳安山地干旱,一年到頭收不上幾倆煙葉。在咱新干,田里開塊地,種上兩季沒問題,這里雨水和日照都充沛,出絲量又多又好,自己抽管夠,還能讓你爹加工成卷煙去外地換錢?!?br />
“爺爺,你喜歡淳安還是新干?”尤祥子問。
“移民來江西,掐指一算我已25年沒回淳安,離開淳安時你爹還沒你大,現(xiàn)在你都10歲了,”爺爺嘆了一口氣,對接回身邊不久的孫子說道:“按說我應該想念淳安,可實際上我想得很少。淳安土地瘠薄,山里農(nóng)民日子苦。來新干后,只要在地里肯下苦力,人勤快,糧食管飽蔬菜不愁,有余糧釀谷酒,有鹵水可曬鹽,江里的魚蝦肥美,我?guī)缀跻舸景驳纳铰放c草屋了。”
“爺爺,你喜歡的一定是新干?!庇认樽涌隙ǖ恼f。
爺爺搖了搖頭,沒有接尤祥子的話。
尤祥子夢見回到新干的第一年,夏天日頭長,天氣悶,到了晌午,村里人喜歡坐在老樟樹下,喝茶抽煙打盹,等日頭的熱辣勁消褪,傍晚大家再回地里給莊稼澆水。日頭太毒時,往田里灌水等于掐苗去根毀地,這時流入地里的水,讓裸露在地上的莊稼蒸騰焦熱,其根莖又處在水澇之中,不幾天必將爛根而萎。村民們扎堆等著日頭西墜,時間變得漫長無比,大家天南地北閑聊,倒也不急不躁。
“泰興大爺,您喜歡淳安還是新干?”蹲在爺爺身邊看熱鬧的尤祥子,想象不出他從未見過的淳安是什么樣子,他一遍一遍問身邊的人,想知道到底哪個地方更好。
“剛來時,我可不太喜歡新干。59年我們到這里,移民們被政府分配到江西老表家中,邊暫住邊自己動手建房子,”洪泰興村長說道:“好在那時咱分到的這地方,依山傍水植被資源豐富,要啥材料就地可取,我們是這一批移民里最快建起自己房子的。到今天,二十多年過去了,各家老漢家第三代都出生了,新干已成我們的歸宿,哪能不喜歡?至于淳安,我去年邁過了花甲,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縱使喜歡也只能放在心里,我老了,對淳安已記不清楚了?!?br />
洪余興是洪泰興的堂弟,他點點頭說道:“古話說淳安,環(huán)山以為邑。碰巧,新干也是山區(qū)。山山水水哪里都差不多,來這里算是老天眷顧。我記得第一天大家放下隨身搬來的家什,二話不說扶老攜幼上山下河,壯年男子伐木砍竹,女人們和泥,孩子和老人汲水,一棟房子一個多月就建好?!?br />
尤德成是尤祥子爺爺尤德全的堂兄,他嘿嘿笑出聲音來,把咬在牙齒間的旱煙嘴撥出來,吐出幾口煙霧后說道:“余興老弟你是弄巧成拙呢,學著江西老表用竹篾涂黃泥,做個土壘房,泥房子倒是做得快,等到洪裕海幫大家做木梁的時候,唯有你的房子做不了修葺美化,成了咱枋屋村唯一的無枋之屋,這是不是算兩地嫁接后的稀罕產(chǎn)物?”
“江西土壘房也不差呀,冬暖夏涼好不愜意,在咱們淳安,不是也有人家做泥墻石瓦房?淳安用木架子糊黃泥做墻,換作新干的竹篾子糊黃泥做墻,也未嘗不可,”洪余興低下頭自嘲道,“跟各家砌的石頭屋子比,我的房子是小了點,矮了點。這不,我今年已經(jīng)準備起新屋,土壘房就改作柴房吧。”
“你真要起新屋,少不得我喚村里的壯漢來幫你,這回好好謀劃,別偷懶圖快,做就做個基業(yè)長青的宅子。”洪泰興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