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離我而去的親人，最早的就是父親。父親對親子親昵動情的舉止言談，我?guī)缀鯖]什么印象。盡管這樣，他仍然是我記憶中的第一人。雖然歲月?lián)P起的飛沙，無情地塵封著我的記憶，但和父親關(guān)聯(lián)的幾件事情，至今清晰如昨。
　　 有一天，夜幕剛?cè)鱿虏痪?，仍在屋外的我，突然下意識地感到一個黑影貼著墻慢慢向我家摸來。我正懵懵懂懂的時候，猛然聽見父親大喝一聲，黑影掉頭就跑。父親追去了，而且追了很久很久。父親是怎么發(fā)現(xiàn)黑影而追趕的呢，我不知道，但他那勇敢無畏的氣概和堅毅執(zhí)著的精神，成了我記憶大海的第一朵浪花。
　　 我們村子右邊的茶山旁有座水庫。豐水季節(jié)，站在庫壩上一眼望不到盡頭。那天，父親犁了田后到水庫洗犁，人竟不幸滑到水里去了。被人救上后抬進(jìn)屋，睡在過道中。不知是誰弄了碗糖水給他喝，他卻讓我喝了，我生平第一次有了甜的感受。后來父親就在過道中告別人世了。當(dāng)時媽媽正帶著妹妹在外縣看病。我那時小而癡，癡得連父親過世了，也不知道悲傷，不知道哭。直到出葬了，沒人管我，我也沒戴孝，不知道去送父親。同樣不大懂事的哥哥是家人送父親的唯一代表。
　　 沒多久的一天清早，我醒后把房門扣上正準(zhǔn)備出大門，突然聽到妹妹柔柔地喊了一聲“媽媽”，我忙安撫妹妹說“媽媽出去了，一下子就回”。房門離大門只幾步遠(yuǎn)，我還沒走到大門邊，就聽到妹妹驚叫了一聲。走出大門下階梯時，媽媽回來了。不一會，房里便傳出了媽媽撕心裂肺般的哭聲，妹妹那縷非常稚弱的芳魂飄向了天國。妹妹被擺在一個腳盆大的簸箕里，媽媽守著她捶胸頓足地哭，不知哭了多久。同樣，我還是不知道悲傷。我后來一直以為妹妹是父親抱走的，因為他在那邊太孤寂了。
　　 家中唯一的同胞女性失去了，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對妹妹的痛惜卻日益強(qiáng)烈起來。如今，打開我記憶的錄音，最先聽到的就是那聲柔嫩的“媽媽”和那聲令人后怕的驚叫。而我安撫妹妹的話語，也是記憶中我入世后的最清晰的開言。
　　 若干年后的一天，我曾和幾個小伙伴到過那水庫去玩。他們精光光地在水里嘻戲打鬧，我生性怕水，呆呆看著他們。水庫筑著高高的土壩，正中和水面平行的地方有一個泄水洞口，水流從這里穿過土壩，伴隨著轟鳴聲怒瀉而下，激濺起一堵堵高低不一的水柱，水柱內(nèi)外水花騰躍，聲勢既壯觀，又嚇人。小伙伴們愜意而忘情的嘻鬧感染了我，我壯起膽子走向了泄水洞口。在陽光的照耀下，水在洞口形成了一幅靜止的畫卷，湛藍(lán)晶瑩，像一面巨大的鏡子，美麗而神秘，對我充滿了誘惑。我小心翼翼地把兩手搭在洞口兩旁的砌石上，將腳觸向了那幅美麗的鏡畫。誰知剛一碰到水面，我就被一股強(qiáng)大的氣流吸住，迎面栽入水中，瞬間翻轉(zhuǎn)了三百六十度，手仍然搭在那砌石上。我驚恐萬分，不顧一切地爬上了壩頂。后來我想，一定是父親在冥冥中伸出慈愛的手搭救了我，父親的魂在這水中。
　　 父親離去，母親那高大寬厚的身板也難以擔(dān)當(dāng)撫養(yǎng)兩個兒子的責(zé)任。不久，她就把我送給了外縣的一個堂叔。我就這樣過早地失去了父母之愛、兄弟之歡。
　　 堂叔家有堂嬸和他前妻帶來的女兒，這個女兒在我來后不久便嫁了。這個地方有個特點，縣城的中間是農(nóng)村，而堂叔就在這農(nóng)村中。家里人口雖然簡單，但堂叔好客喜友，家里好比一個免費的旅館，難間兩天不見人客。客來了，堂叔經(jīng)常借錢打酒稱肉招待。吃飯時我不能上桌，等他們吃好，連湯沫都剩不下了。我小小年紀(jì)就學(xué)掃地抹桌、燒火煮飯、砍豬草熬潲喂豬，跟著人家去養(yǎng)牛，而且知饑無飽食，畏寒難加衣。
　　 人在苦難中也許更想念自己的親人，尤其是不在世的親人。父親的樣子在當(dāng)時我還記得，我可能就是在這種時候?qū)τH人產(chǎn)生了情感。我是個沉默寡語的孩子，除了兩三個小伙伴偶爾和我玩玩外，沒人喜歡我。而我內(nèi)心呢，縈繞的是相當(dāng)簡單的思緒，親人的影像總是在腦海中浮現(xiàn)。有天傍晚我養(yǎng)?；貋?，到火爐邊拿烘烤著的布鞋洗腳。返過身時，猛然看見父親穿著一身整齊的衣服，站在里屋的門口定定地看著我，我心頭一顫，立時昏倒在地。叔嬸他們抱起我，大聲喊我的名字，掐我的人中，我眼睛看得見，心里也明白，但口不能答。后來抓了一只大公雞，用雞冠上的血涂抹我的額頭，我才能應(yīng)出聲來。
　　 自此之后，我再也沒見到父親，就是在幽幽的夢境中，也尋覓不到他的影子。也許，他是怕嚇著我吧。
　　 父親的容貌早已不復(fù)記憶了，但那碗糖水的滋味至今還是那樣真切！它的甜蜜充溢著我的整個心田，數(shù)十年來不僅沒有絲毫的泯退，而且隨著時光的久遠(yuǎn)，變得更加濃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