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黎明前的霧氣還在院子里迷漫著，修建在階沿上的爐灶里已經(jīng)燃起了桔黃的火苗，隨著風(fēng)箱有節(jié)奏地拉動，鍋里的稀飯開始沸騰，再過一會兒，就可以下今年里第一次品嘗的食材了。
　　 “哥，你在煮魚了么？”睡在屋里大床上的小弟發(fā)出有些含糊的詢問，我以為他已經(jīng)醒了，正要回答他的話，卻見他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
　　 他說的“魚”其實就是等會兒要下到鍋里的牛皮菜。只因其菜莖潔白，又切成寸許長短，在稀飯里半浮半沉，我就給小弟說，要給他在稀飯里煮上魚。一句話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昨晚臨睡前就說了，煮魚時要叫醒他，他要看一下煮在稀飯里的魚長什么樣。
　　 又到了吃牛皮菜的季節(jié)了，心中有些小激動，一大早就醒來了，母親還沒有起床，我就開始生火煮早飯。看著放在屋里小桌上的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的牛皮菜，心中就涌出一種溫馨的感覺。
　　 牛皮菜又叫莙達(dá)菜，根達(dá)菜，光菜等，是黎科甜菜屬的兩年生蔬菜。它的葉片中富含還原糖、粗蛋白、纖維素、維生素C，以及鉀、鈣、鐵等微量元素，具有清熱解毒，行瘀止血的功效。
　　 我之所以知道這些，完全得益于兩個上高中的姐姐。是她們兩人分別查閱了幾種字典等資料，這才明白了土里土氣的牛皮菜居然還有“莙荙菜”這么文雅的名字。
　　 那都是去年的事了。一個周末，父親和兩個姐姐照例要回家。快到飯點了，母親卻發(fā)現(xiàn)菜準(zhǔn)備少了，應(yīng)該不夠吃。再去買是不可能的了，而家里現(xiàn)有的只有牛皮菜。我提議就再炒一大碗牛皮菜，油給多一點，佐料用全點，保證大家愛吃，因為我們平時都經(jīng)常吃它。但是，母親還有些猶豫，自語般地說：“你爸和倆姐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就拿牛皮菜給他們吃呀？”
　　 “媽，你有些偏心喲！”我半開玩笑地說，“我們吃牛皮菜就是好東西，爸和姐姐們吃就不行了？”
　　 母親瞪了我一眼：“我是這個意思嗎？把菜弄好點是給一家人改善生活……”
　　 我朝她扮了個鬼臉，說道：“媽，這個菜你就讓我來炒，我肯定會把它炒得很好吃的！”見過別人家怎么炒牛皮菜，也有過上灶的經(jīng)驗，我自信能把這菜炒好。
　　 我在腦海中構(gòu)思著該怎么來烹飪那些屬于“粗菜”的牛皮菜，眼前閃動著家里現(xiàn)有佐料的影子。
　　 母親同意了我的提議。結(jié)果那天我炒的一大碗牛皮菜是最受歡迎的，兩個姐姐吃完還覺得不過癮。以至星期天一早，媽媽就叫上我去了農(nóng)貿(mào)市場，除了買了肉食，還買了不少牛皮菜。
　　 “莙荙菜”這名稱聽起來文縐縐的，很有學(xué)問的樣子，但卻不大眾化，你說“莙荙菜”大多數(shù)人都不知是什么。因此，我和母親平時還是以“牛皮菜”這個俗名來稱呼它。
　　
　　 二
　　 牛皮菜對小時候的我來說，絕對是一種神奇的存在。還在上小學(xué)的我沒有兩個姐姐那么多的詞匯來形容它，只知道那厚實的葉子綠得喜人，寬大的莖干白得晃眼，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吃。
　　 聽母親講它是堿性的，煮稀飯時放上它那飯就有了綠瑩瑩的顏色，就是供應(yīng)的那些陳米也能煮出黏湯飯來，不再是清湯寡水的模樣。更重要的是，加上了牛皮菜，飯的量就會增加，讓家人的肚子得到實惠。
　　 此刻，鍋里沸騰的稀飯沖擊著鍋蓋，發(fā)出了一種歡快的聲音。我的心里一跳，趕緊起身攪了攪鍋里。米已經(jīng)在開花了，到了下菜的時候，下晚了厚實的牛皮菜莖干該煮不耙了。把昨晚就洗凈切好瀝干水的牛皮菜下到了鍋里，待我準(zhǔn)備重新坐回去拉風(fēng)箱時，晚我一步起床的母親已經(jīng)接替了我的工作。
　　 生活無疑是艱苦的，在一個相當(dāng)長的時間內(nèi)，一家七口卻分在四個地方吃飯。父親常年吃住在單位，兩個姐姐各在自己就讀的學(xué)校駐校，留在家里的四口人糧食定量都是低標(biāo)準(zhǔn)，再加上父親和姐姐每個星期還要回家，糧食就更加不夠吃。盡管父親是南下干部，工資不低，卻也經(jīng)不住這種一分為四的開支，錢不夠花，糧食更短缺，“瓜菜代”就成了最切合實際的選擇。
　　 打我上二年級，會做簡單的加減法起，母親就讓我?guī)椭媱澕依锩吭碌拈_支，對家里的經(jīng)濟(jì)狀況有所了解。許多時間，將國家供應(yīng)的物品購買回來后，能用于買菜的錢只能用分來計算。
　　 那時，我就隱約地預(yù)感到，母親之所以讓只有八歲的我參與到“管家”的行列，除了要讓我知道家中的現(xiàn)狀，在生活上不去提“過分”的要求之外，還要交給我一些重要任務(wù)。果不其然，不久之后，我就把給家里撿拾引火柴的事接管了。捉襟見襯的家庭經(jīng)濟(jì)，根本就沒有買引火柴的預(yù)算，而引火柴又是必須的，一天都離不開。于是，一根鐵釬和一個半舊的背兜就成了我的伙伴。撿拾樹葉伴隨著我整個童年，直到我十五歲，能夠出去打工掙錢為止，撿樹葉的時間才少了。
　　 母親還不時帶著我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購買生活物品，我看著母親怎樣與小販們討價還價，看著母親去買小販賣剩下的質(zhì)量不太好的蔬菜，這些菜吃起來口感并沒多大的區(qū)別，至少我吃不出來，但卻便宜許多。
　　 為了讓每個月的糧食接上趟，母親想了許多辦法。南瓜上市了，飯里摻上一半的南瓜；夏天藤藤菜便宜，用藤藤菜的莖管來箜干飯，就可以用煮稀飯的量讓孩兒們吃上干飯，權(quán)當(dāng)是改善生活了。秋天，紅苕成熟了，這個時節(jié)是最美好的。我們每個星期都要買回“一稱”也就是十斤紅苕，以便彌補(bǔ)口糧的不足。
　　
　　 三
　　 眼下是四月，瓜果紅苕出來還早，如果公家供應(yīng)的口糧中有葫豆、麻豌豆或者紅苕干等雜糧，也可以用來摻飯，但雜糧也是算在定量中的，摻飯并無法省下多少糧食，甚至供應(yīng)的雜糧比例大了，還更費糧。
　　 還好，就在這當(dāng)口，牛皮菜上市了。與其它蔬菜整棵賣不同，農(nóng)民是撇下牛皮菜厚實葉片來賣的。他們會把牛皮菜的葉片捆成一把一把的，既好看，又方便人們購買。撇了葉子的牛皮菜植株還在，只要水肥跟得上，余下的小葉片又會長得厚實飽滿，要不多久就又能收獲了。
　　 牛皮菜的產(chǎn)量高，價格也便宜。遇上市場上賣這種菜的人多時，幾厘錢就可以買一斤。母親經(jīng)常是看準(zhǔn)了，一次就買它十多二十斤回來，這些菜放好了，可以吃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
　　 與牛皮菜差不多一同上市的，還有青菜。在我們這個小城里，青菜主要是腌咸菜用的。宿舍大院里家家都要備下好幾十斤。把它們晾幾天，變得蔫一些，減少點體積。然后洗凈控干再下到泡菜壇里，經(jīng)過月余的發(fā)酵就成了平時下飯的主角。
　　 當(dāng)然，我們也會把泡咸菜后剩下的碎青菜葉焯水后箜干飯，但這種機(jī)會不多。
　　 牛皮菜除了摻進(jìn)稀飯中之外，更大的用場就是焯水煮耙，過涼后擠去多余的水分，用來炒菜了。不用太多油，只要加上些蒜沬和豆瓣醬，就能成為佳肴。那厚實筋道的牛皮菜莖干能讓我吃出葷菜的感覺。有了它的加持，能讓人吃得更飽。于是，口糧不足的問題也就得到了一定的緩解。
　　
　　 四
　　 早上總是忙碌的。飯煮好后，母親見時間還早，就對我說：“家里的引火柴不多了，趁這會兒還早。你到周圍去撿點回來吧。”
　　 盡管我有些不情愿，還是從我的小床前拿起穿樹葉的鐵釬，走到還沒亮透的大院外面，尋找起落葉來。一個早上撿拾的桉樹葉，能夠生一次火的。
　　 待我回來時，家里正準(zhǔn)備吃飯。鍋里的稀飯冷熱正好，飯桌上放著一碗泡蘿卜條，為了更好吃一些，媽媽特地在上面淋了些清油。
　　 “哥，你說的魚呢？煮好了嗎？”小弟并沒有忘記昨晚的事，這樣問我。
　　 “不光煮好了，還煮得多。你好生看一下，你碗里就有呀。”我從碗里夾起一塊牛皮菜莖，對他說，“這不是么？你看像不像魚？關(guān)鍵還很好吃呢！”
　　 小弟邊吃著碗里的牛皮菜莖，邊點頭認(rèn)可：“好是好吃，就是沒有魚的味道！”小弟歪著頭，調(diào)皮地說。
　　 我看到母親笑了一下，對小弟說：“你只要乖乖的，晚飯叫你哥給你炒帶著魚味的牛皮菜！”
　　 我知道，母親又想起去年我給家人炒的那些牛皮菜來。
　　 “真的呀？”小弟興奮了起來，“那我要吃三碗飯！”
　　 其實，要把菜做出魚香味并不難，只要有泡椒、泡姜和豆瓣醬就行，而這些家里還是有的。自從去年那個周末為了添個菜而試著炒了個“魚香味牛皮菜”之后，在整個有牛皮菜賣的季節(jié)里，每個周末，都要炒上一大盤。
　　 只是小弟今年剛滿四歲，對三歲前的經(jīng)歷不太記得了而己。也就是從那時起，上灶炒菜成了我常做的事情。
　　 星期六學(xué)校只上半天課，有整整一個下午的休息時間。然而對我來說卻格外地忙碌。裝引火柴的廢包裝箱里快要空了，急須補(bǔ)充。于是，吃了午飯我就出了門。
　　 時間相對充足，走得就遠(yuǎn)了些。一直來到離家數(shù)里外的農(nóng)科所和財干校附近。這里樹木茂密，來撿樹葉的孩子不多，落葉能裝滿我的背篼?；貋頃r不覺已三點多了。待我做完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母親已張羅著煮晚飯。她在外面叫我：“你炒的菜好吃，今晚的菜就全交給你了?！?br />　　 我的心頭涌起一種得意。
　　 擺在外屋小桌上的食材已經(jīng)收拾停當(dāng)，葷素皆有?？粗@些，一種沉甸甸的感覺又升了起來。
　　 我洗凈手，將牛皮菜切成段，感覺它們才是今晚的重點。階沿上，風(fēng)箱灶已經(jīng)點起，我打算先把它焯水煮耙，滕出鍋來再煮其他的。
　　 想著馬上就要進(jìn)行的工作，心中有些小激動。但最激動的還是弟弟，他早早地就搬了個小方凳擺在灶旁，人也站了上去。
　　 我知道吸引著他的除了那盤回鍋肉外，就是帶著魚香味的牛皮菜了。
　　 呵呵，“牛皮菜”，“莙荙菜”！今晚爸爸和倆姐都要回來，我也得說點文縐縐的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