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實習(散文)
一
初初是見習。就是看,觀察,聽老師和現(xiàn)場單位的人講解,也沒有作業(yè),不要寫報告。所以,去樂昌、坪石那次的實習實在是舒服、輕松極了。不單如此,于我來講,還是第一次坐上了火車,第一次去了廣東的最北地方(再過去就是湖南了,像我們大埕,不小心去田園,再往東走,就到了福建的詔安了。)
那時我做個班長。不知為什么,老師發(fā)的水壺,女生的就都在我這里。我于去粵北的前一個晚上,就叫了文琴到201來拿。我們一同出了教學區(qū)的北門,上條赤色的坡道,進入男生宿舍區(qū)的時候,紫荊已經(jīng)沒有淡淡的甜,做千層柏蒼老的皮發(fā)出的清新又略辛的氣味就很明白。我走在文琴后面,她留了那里流行的短發(fā)。(她從來留短發(fā)并不十分好看,但那次還有后來第一次回廣州做了件小西裝時,卻很好。)我聞見她頭發(fā)了無法說明的香。似桅子花,又沒有那么烈,似沖淡了十幾倍的CD香水,又沒有那么俗??傊?,至今幾十年,我再沒有找到這種香。
我們上了高的臺階,上一號樓時,居然沒有電。(沒有電,又正好除了一個女生進入男生宿舍的不便。我們那時才十幾歲,幾乎所有的男生,洗完澡都只著條內褲出入行走。)不僅沒有電,我還沒有鑰匙。我熟練地爬上窗臺,取了個衫架,鉤開窗門的扣子,打開窗,再將手伸進窗,在門后扭開鎖,取了十個軍水壺。
二
不記得怎么去廣州火車站,怎么上車。接下來的記憶是這樣:我走到另一個車廂,那車廂里人少。從廣西調來的徐老師一個坐在車窗邊。她高的筆直的身軀,著件白的西裝,聲音很結實地招呼我。她帶了一個玻璃瓶,里面有去了皮的煮了再醬的花生。卻不知為什么雪白,如玉。老師要我吃,但我不知用個什么說法,究竟是沒有吃。
三
到了坪石,整個世界好像靜許多。那個鄉(xiāng)鎮(zhèn)的人不多。住的地方一時似為我們獨自占據(jù)。我剛安頓好,春燕過來講,要我過去,說她們房間的開關拉線斷了。我就過去,熟腳熟手,像在家,又像在男生宿舍一樣,極快地,就接好了。回身時,看到小牛他們,似更靠近文琴春燕住的房間。
很奇怪,那次見習究竟看了什么設備,我記不清。似去了樂昌配電所,見到了個瘦高的師兄,那師兄我是認識的。似去了金雞嶺,吃了街上手打的面(要坐在裸色的長椅條上吃),似街上有拍鐵(打鐵)鋪。
回程也記不得了。
四
接下來的實習,也可能在二年級。是金屬工藝的實習。我們不單看了淬火,見到鑿子口在高溫條件下驟然進入不同液體里冷卻稍稍不同的顏色變化,聽老師講解金屬晶體在結構上的演變,以及對于硬度、韌性的影響,更加偉大的是,我們各自要獨立完成,做一把可以歸于自己保存的錘子。
發(fā)給我們的是一塊圓鐵柱,還有8條鋼鋸片。工具方面自然有鑿、錘、鋼鋸架之類。各我按學號排列,40個人,每人一個臺位,滿滿地占了實習工廠的一層樓。
實習工廠的許老師很關注女生。不動聲色地為小巧的女生找了墊腳的矮木架子。只是得到的女生一方面有些感謝、心暖,一方面要尷尬地笑笑。
許老師的講解很大聲音,自信得很。像一個必勝的政治家在街頭的演講。他更且講了錘子的八九種錘法。說有一種是他做學徒時,師傅不肯教,他自己偷偷看來的。
我看他教的偷來的掄錘的示范,真是擔心極了。因為,他要極大地盡量伸長右臂,將錘子掄上好幾圈,這才冷不丁地往工位上的虎頭夾的鐵件上錘下去。那錘件的聲音不甚結實,使我想到花拳繡腿這個詞。又疑心許老師被他從前的師傅訛了。
所幸,許老師自己也是知道的一樣,因為他在我擔心的時候就講了:這個同學們知道就好。他的如此,我又想起茴香的茴字來。
五
做錘子,沒想到是件風險的事。
因為我隔壁臺位的同志,他一向好力氣,又做事果斷。他暗地里想做個頭名也未可知。于是他極快地量、畫了尺寸。鋸、鑿并用。時而咣咣聲極大,結實而有力。時而噓噓來鋸,也是一進一退,吃進去好深。一時,鋸子被鐵咬住,他就罵鐵,用廣州話罵,親切又有針對性。實在是鋸子進退不得了,他考慮到用蠻力要斷鋸片的(每人隔8條,多要了要扣分),就想法子將鋸退出,改開鑿。也是一邊鑿一邊輕聲地罵。像罵鐵,也像罵自己。
那鐵也是吃硬不吃軟,一鑿就卷起厚厚一層,吃進去好深的尺寸。這同學似乎是打勝了這一仗了。
這時,許老師就來了。不動聲色。只站在同學的一側。我們那時到底是個小孩,讓個四五十歲人的這個樣子就唬住了。停了下來,叫了聲:許老師。
許老師依舊不出聲。上前將個開了半個面的圓鐵件從虎頭夾上退了下來。用卡尺卡了。一面的嚴肅,眉頭一點點隆起,就一手捏著鐵件,一手保護卡尺測量的狀態(tài)。一面闊步走向講臺,要同學們停下手里的活。
老師說:同學們要注意,做成這錘子,要用到鑿、鋸、刮、磨這幾個工藝。第一個步驟,當然是先找錘子成型后最大的平面。但這個平面,并不可能一鋸、一鑿就是平的,就要靠之后的磨、刮,用白粉找平,再不斷調整。所以,尺寸上要留余地。但也不要留太大。
老師說:這個同學太用力、太急,他鋸和鑿的尺寸已經(jīng)沒有余地,這樣,到后面找平了,就尺寸會偏小。偏小要扣分。
這可難為了這個同學了。他接下來的功夫,與之前的英雄氣概是相反了。幾乎每動一下這塊工件,都要好言好語來求,請這塊小小的圓鐵不要與他過去才好。
六
我從來做事,都是一邊做一邊看??戳诉吷线@個同學的經(jīng)過。我有些累了。就去看班上別的人。重點看了幾個女生。心里希望她們也問一下我,對我表示些同樣的關心。甚至,要我?guī)蜕弦粠?,比如,接過她們帶有她們溫暖的鋸柄,來回拉上一陣子,檢驗鐵、體驗心里脈動的滋味,那就上好。然而,沒有。
不僅沒有。到頭來,全班,第一個做好這個錘子,而且尺寸、水平、弧度、倒角全都通過許老師驗收的,你猜是誰?
是馮穎。一個小巧的長沙妹。
這個結果,我從來的總結是:用力、出大汗地干,不如就勢、用文力做事。卻不想,我去年冬天重說起這件事,馮穎卻一臉嬌嗔:你們男生,沒有人幫我,后來是許老師幫我。
我們在座的聽了,心里不說,卻都怪了這個許老師。
七
三年級的電工實習,很在角色感。一早,要我們都穿工作服,穿電工鞋(外線實習還要戴紗手套)。我又與文琴春燕一組。穿了工裝的她們像另外的新鮮的人。我們當然也是。
那時,先是外線。一對操廣州話的高大的實習老師,一個姓潘,一個不記得姓什么,很喜歡大聲地罵人。我們心里就希望讓那個潘老師來帶才好。
心想事成,果然就是了。潘老師將我們帶到一支電線桿前,示范如何穿上腳扣,如何系上安全帶。他不一時就爬上電線桿。還邊爬邊講解。示范腳扣扣上電線桿的角度。講:角度不對,太直,就形不成壓力,就打滑,人就會掉下來。
同學們輪著來,依次要上桿的。華明幾乎像老師一像地靈活、輕便、穩(wěn)當,不一時就上到天上去。又一點不緊張地下來(其實下來更危險、更難)??吹梦覀兒芘宸?br />
我心里好緊張。雖然老師事先在電線桿頂拉了安全繩,要我們一個同學上去,兩個同學拉繩。但我還是心里不想上去。也不知用了什么辦法。我是真沒有爬。也不知道是怎么混過去的。
這讓春燕很笑話我。她在我們轉了地方時,休息時,就與我講了她聽來的潮汕的關于“女兒”的笑話。就是潮汕話,女兒和灶是同一個音。一個潮汕人與人講灶,別人以為講女兒。她講時,自己要先笑上好一陣。她笑起來很脆,達到可以為電影配音的那種程度。而且她笑時的眉眼和小的嘴,如果省略去聲音,則反過來達到可以為笑聲配圖的程度。
于我,作為潮汕人,并沒有聽過她所說的笑話,就算有,也不覺得可笑的程度要達到她那樣。但我們一個組的人,有她在休息時這樣發(fā)出銀鈴般的聲音,感覺很美好。況且,同學們都是喜歡實習的。因為,實習既沒有作業(yè),也省去了令人討厭的六點半就要起身的早操之類。況且,同坐在甜甜的樹香之下。
只是,她那時給我起了個名。叫我:家寶。
我知她是笑我膽小,不比華明,上下落電線桿如履平地。
但我從小也有一招的,就是不怕人笑。她卻有所不知道的。
八
后來的實習,慢慢地有了技術含量。
電機實習,不僅要繞線、接正反轉的控制線路,還要經(jīng)過電流、電壓、轉速的測驗。同樣還是在實習工廠,但換了個樓層,在最高一層了。老師發(fā)給我們電機的定子(就是個電機殼)、轉子(可愛的銅芯可見)、電線(不是漆包線,是普通的拉電燈用的銅芯線)。我們要先讀銘牌,倒算出電流,再計算用什么線,繞多少圈,用什么方式繞。
老師有兩個,一個黃老師,他總是很嚴厲。我們人人怕他。但我那時卻發(fā)現(xiàn)他笑的時候很好看,很率真。于是,心里不怕他。我不怕他不因為,我不像外線實習那樣怕爬高的危險。這個雖然要通電,又復雜,然而,我心里其實是興奮且喜歡的。
卻不知,真裝好機了,電流、電壓還好。在正負誤差的范圍內,證明線徑是對的,繞線的方式是對的,控制線路也是對的。我反復檢查過了,正無辦法間,就靜靜走過來一個高瘦、銀發(fā)、總好像笑笑的老師。他將我裝好的電機殼上的螺絲松了松,重又對角緊上,先不全緊上,就先通了電,邊輕輕用個木錘子,將個電機四下地敲,再又去緊些螺絲。一測,轉速是對了。
我感激地看了看這個神仙一樣的老師。有人告訴我,他是退休后返聘來的。他看起來不怎么說活,卻有一身的好功夫、好脾氣。
建雙說:他是個高人、大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