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道為什么，最近我總是夢見三伯，每次夢見他，我都會陷入痛苦的回憶和深深懷念中。尤其是剛從夢中醒來，他的音容笑貌還停留在眼前的那一刻，尤為強烈。
　　 有人說夢見過世的人不好，醒來后一定要念叨念叨，以求下次不再夢見，我則不然，我渴望夢見親人，渴望與他們在夢中相聚。
　　 最近一次夢見三伯是我回鄉(xiāng)下探望生病的表哥的那天晚上。那天，和表哥聊天時提到了三伯的，三伯的墳?zāi)咕吐裨嵩诖搴蟛贿h(yuǎn)的農(nóng)田旁邊，我說要去他的墳上燒幾張紙錢，盡一下當(dāng)侄子的孝道。表哥告訴我說村后那片農(nóng)田十多年前就被一個南方人買去，建起了工廠，生產(chǎn)塑料制品。兩年前工廠因為污染環(huán)境被環(huán)保部門關(guān)停了，現(xiàn)在空著，三伯的墳?zāi)勾髴?yīng)該在工廠圍墻附近，但是時隔四五十年了，能不能找到就不好說了。
　　 雖然表哥的話讓我有些失望，但是二十多年沒回故鄉(xiāng)了，這次回來無論如何也要去他的墳頭看看，祭奠一下在我心目當(dāng)中與父母同樣敬重的三伯。表哥要陪我去被我拒絕了，他腦梗半邊身子不好使，行走困難。
　　 我憑借著模糊的記憶找到了村后那條小路，不過這條路已成了斷頭路，通往后村方向已被圍墻截斷。這條小路我曾經(jīng)走了十年，我的小學(xué)和中學(xué)生涯都是踏著這條小路走過來的。看著這條已成往事的小路，思緒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
　　 時值隆冬，白雪皚皚，記憶中的那片農(nóng)田被高高的圍墻圍著，只露出灰色的石棉瓦屋頂，泛著清冷的寒光。小路右側(cè)的那棟溫室大棚，雖依稀可辨，但已成一片廢墟，棚頂被積雪壓塌掩埋，只露出半截殘缺不全墻壁，證明它曾經(jīng)的存在。望著眼前破敗、凄涼景象，我的心仿佛也被這厚厚的積雪掩埋，壓得喘不過氣來……
　　 三伯是1979年春天去世的，因為他唯一的兒子英年早逝，料理他后事的任務(wù)自然就落在我這個大侄子頭上。當(dāng)年，農(nóng)田旁邊是一片荒棄地，上面有很多榆樹，三伯的棺槨就埋葬在榆樹中間。時隔四十五年，農(nóng)田被占用了，榆樹也不見了蹤影。由于沒有了參照物，加之厚厚的白雪覆蓋，三伯的墳?zāi)垢緹o法找到。我試圖進入工廠院子里面看看是否能尋得一些痕跡，可是緊鎖著的鐵大門擋住了我的腳步，我只能望門興嘆放棄尋找。我在圍墻外面一個隆起的雪堆前點燃了紙錢，這個雪堆權(quán)當(dāng)是三伯的墳?zāi)拱?！我想疼愛我的三伯是不會怪罪我的?br />　　 回到表哥家，我依然還沉浸在尋找三伯墳?zāi)刮垂倪z憾中。我責(zé)怪自己，為什么當(dāng)初不立塊墓碑？因為心情不好，怕影響表哥的情緒，我打算乘坐當(dāng)天最后一班班車返回城里，可表哥死活不讓我走，一再挽留，盛情難卻，我只好在表哥家留宿了一晚?；蛟S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晚上，我夢見了三伯。他還是生前的那個樣子，一身粗布青衣，花白的頭發(fā)，稀疏的眉毛，古銅色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滄桑，一縷完全白透了的山羊胡，倔強、驕翹地向前蜷伸著。三伯的胡須有歷史了，聽父母講，我小時候體質(zhì)虛弱，三天兩頭生病，為了好養(yǎng)活，父母在我腦后留了一撮“長生毛”，以求長命百歲。5歲那年“長生毛”被剃掉，從那個時候起，三伯開始蓄留胡須，不知道他留胡須與我剃掉“長生毛”有沒有連系，但是我隱約覺得三伯的胡須好似乎是為了我而留的。三伯是村里最年長的人，胡須似乎成了他長壽的標(biāo)志和身份的象征，每當(dāng)他端起酒杯開懷暢飲或是談古論今話到興頭上，就會情不自禁地捋捋胡須，那種開心、自豪的神態(tài)，仿佛連周圍的空氣都被感染，變得歡快起來。
　　
　　 二
　　 清光緒二十二年，三伯出生在奉天府開原縣一個叫作柴家?guī)X的小山村。祖父母共生育了五男五女十個孩子。祖父念過私塾，識文斷字，他按張氏宗譜父輩“紹”字排行，分別為五個兒子取名元、堂、德、學(xué)、華。遺憾的是，在那個黑暗腐朽的社會，百姓生靈涂炭，五個兒子只有三伯和父親活到了成年。
　　 聽三伯講，我家祖籍是山東“小云南”，當(dāng)年，祖父移民來到奉天。我的祖父是一位勤勞智慧、善于治家理財?shù)娜恕Ｋ庾R超前，富有遠(yuǎn)見，四十多歲就擁有良田百畝，是當(dāng)?shù)厍缚蓴?shù)的的富裕人家。為了延續(xù)香火繼承家業(yè)，三伯剛滿十七歲祖父母就為他完婚，姑娘是開原清河人，年長三伯三歲，溫柔賢惠，善解人意，深得張家上下喜愛。
　　 俗話說：“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保驮谝患胰诉^著豐衣足食，安居樂業(yè)的生活，一場災(zāi)難不期而至。那是民國初年的八月，遼北地區(qū)連降暴雨，遼河、清河、渾河、太子河水勢猛漲，鐵嶺、開原、西豐、昌圖等一些縣鎮(zhèn)遭受洪災(zāi)，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更為可怕的是，洪水過后，爆發(fā)了瘟疫，由于中華民國剛剛建立，國基不穩(wěn)，財政拮據(jù)，缺乏足夠的資金應(yīng)對災(zāi)難，疫情得不到有效控制，導(dǎo)致大量災(zāi)民死亡和財產(chǎn)損失。據(jù)三伯回憶，光柴家?guī)X一個村就有二十多人死于瘟疫，我的祖父母都是在這場災(zāi)難中去世的。那年三伯21歲，父親只有5歲。為了不讓張家斷了香火，三伯連家產(chǎn)都不要了，帶著年幼的父親背井離鄉(xiāng)，幾經(jīng)輾轉(zhuǎn)來到哈爾濱。一家人租住在上號林家大院，三伯在“西門臉兒”擺地攤兒，賣些針頭線腦兒小百貨維持生計。三伯是個有遠(yuǎn)見的人，他知道，要想出人頭地成就一番事業(yè)，就必須得有文化，沒有文化就得受一輩子苦，挨一輩子累。一家人節(jié)衣縮食，省吃儉用，把父親送進學(xué)堂讀書。在那個年代，像三伯這樣高瞻遠(yuǎn)矚、目光長遠(yuǎn)的人少之甚少，足見三伯的胸懷有多么寬廣。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一晃十多年過去了，父親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英俊、帥氣的青年。在三伯的熏陶和多年的耳濡目染，他學(xué)會了經(jīng)商做生意，成了三伯的得力助手。手上有了一些積累，三伯在上號“褲襠街”租了一個店鋪，經(jīng)營小百貨，父親負(fù)責(zé)去埠頭西市場（道里八雜市）和傅家甸（道外區(qū)舊稱）桃花巷上貨。那時，上號還沒有公交車，上貨只能坐馬車或步行。為了減少費用降低成本，父親幾乎都是步行去上貨，往返一趟幾十里地，非常辛苦。為了讓父親有個長久穩(wěn)定的營生，三伯拿出所有積蓄，給父親買了一輛“斗子車”，除了上貨之外，多以“拉腳”賺錢。經(jīng)過兄弟倆幾年艱苦奮斗，家道日漸豐厚，不僅買下了租住的房子，還在褲襠街繁華地段盤下一處門店，繼續(xù)經(jīng)營日用小百貨。
　　 三伯的人品如同他的名字一樣，寬厚仁德，善良慈悲。不少親友和鄉(xiāng)鄰得知三伯做生意發(fā)跡了，紛紛投奔而來。他不論貧富貴賤，不論遠(yuǎn)近親疏，皆以誠相待，鼎力相助。不圖索取，不求回報，只為那份割舍不斷的濃濃的鄉(xiāng)情。
　　
　　 三
　　 時間來到了1932年，這一年，東北地區(qū)在日本政府的扶植下成立了傀儡政權(quán)——偽滿洲國。雖然名為一國，但實際上軍政大權(quán)都掌控在日本關(guān)東軍手里。為了筑牢其統(tǒng)治根基，日偽政府殘酷壓榨百姓，搜刮民財，苛捐雜稅多如牛毛，百姓苦不堪言。那年父親21歲，到了該娶妻生子的年齡，三娘托媒人給父親說了門親事，姑娘姓高，長得眉清目秀，亭亭玉立，她是父親的第一任妻子。結(jié)婚后小兩口夫唱婦隨，恩恩愛愛。翌年，夫妻倆迎來了愛情的結(jié)晶，健康活潑的女兒給他們的生活增添了無盡歡樂。他們?yōu)榕畠喝∶P榮，寓意像鳳凰一樣尊貴高雅，吉祥榮華。兩年后，小女兒鳳蘭也降生人世，一家人其樂融融。三伯夫妻打理門店照看生意，父親負(fù)責(zé)上貨，載客，出租馬車?yán)\貨物，大媽料理家務(wù)照看孩子。一家人各司其職，各盡其責(zé)。俗話說，眾人拾柴火焰高，經(jīng)過一家人的不懈努力，生意越做越大，創(chuàng)下了可觀的財富積累。但是，作為社會最底層的平民百姓，即便是家境富裕了，也難以擺脫被欺壓，被剝削的命運，因為掌握命運大權(quán)的是日本人。
　　 有些時候，人太善良未必能得到好的回報，尤其是在那樣并不善良的“國度”里，那些喪倫敗行之徒往往就是利用你的善良欺騙你，陷害你，讓你防不勝防。親情也是一樣，不都是溫暖的，有的“親情”可能是一個陷阱，有的“親情”背后可能暗藏著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三伯就曾被所謂的“親情”蒙蔽了雙眼，遭受了人生最慘痛的教訓(xùn)。那是民國二十四年初冬的一個午后，三伯正在店里打理生意，一個多年不曾謀面的表弟突然來的他的店鋪。此人姓隋，是三伯表姑的兒子，小三伯兩歲。多年不見，三伯又是敬煙，又是倒茶熱情招待這位表弟。表弟說他在南倉庫日本人的糧食加工廠做事，手下掌管一百多號工人，今天出來是給工廠買勞保用品，機緣巧合來到了三哥的店鋪，真是有緣分。這回好了，以后買東西就來三哥這！
　　 這個表弟出手倒也十分大方，一下子就買了500副線手套，并且錢款一次付清，分文不欠。三伯見這位表弟如此仗義，自然高興得不得了，笑臉盈盈，連連稱謝。三伯見他買這么多手套一個人拿不走，就讓他在店里喝茶歇息，等父親回來給他送回去。快到晌午時父親回來了，幫客人把貨裝到車上，他見父親干活麻利，有條不紊，就熱情地對三伯說，想不想讓他的這位小表弟去他那做工，具體活兒是拉運稻糠。他說這活兒不累，掙得還挺多，有很多人求他，他都沒搭理，咱們是實在親戚，肥水不流外人田，想干就抓緊去，晚了恐怕就被別人占去了。三伯對他這個表弟的話將信將疑，因為多年沒有來往了，對他不了解，就婉言謝絕了，可過了沒幾天，他又來了，勸說三伯千萬別錯過機會，現(xiàn)在是日本人的天下，給他們做事錢好掙，日本人非常器重他，有他護著父親虧不著。在他的鼓吹和引誘下，三伯活了心，但為了穩(wěn)妥起見，三伯還是親自去那個工廠證實他的話是真是假。經(jīng)過了解，他的這位表弟的確在這家工廠做事，還是個車間的頭目。事有湊巧，在這家工廠，三伯碰見了一個熟人，他曾和三伯在一個大院居住過，人老實巴交的，他的工作就是拉運稻糠。有了熟人作證，三伯打消了疑慮，回家就把斗子車賣了，給父親換了一輛兩輪膠皮車。就這樣，父親在他這位表哥的“介紹”下來到這家工廠做工。剛開始一切都很順利，拉運稻糠是計件工資，拉運一車給一個記工牌，晚上下班憑記工牌結(jié)算工錢，一日一結(jié)，多干多得。
　　 俗話說，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在金錢和利益面前，親情不過是一張薄紙，一塊掩人耳目的遮羞布，一文不值。
　　 父親在這家米廠工作還不到半年的時間，這位表哥就現(xiàn)出了原形，他不僅沒有像他所說的那樣關(guān)照父親，反而處處為難他，向他借錢，讓他請吃飯、買煙買酒，稍有不到，便會受到譏諷甚至呵斥，說他小氣，不懂人情世故。父親忠厚老實，不善言辭，膽小怕事，對于表哥的所作所為，天真地認(rèn)為管得嚴(yán)厲些是做給別人看的，并沒有往深了想，至于借錢不還，他認(rèn)為欠人家的情，理當(dāng)償還。正是由于父親的懦弱和過分注重所謂的親情，不僅丟了工作，還攤上了牢獄之災(zāi)，害得他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父親做夢都沒有想到，要把他送上不歸路的，竟然是他心目中的大恩人、他無比崇拜的表哥！原來，他的表哥是個大煙鬼，不僅抽大煙，還逛窯子、賭博、酗酒，家產(chǎn)被他敗得精光。他還是個酒魔、性變態(tài)，喝醉了酒就折磨妻子，把在窯子里學(xué)到的“本事”用到妻子身上，妻子實在不堪忍受煉獄般的生活，帶著一雙兒女遠(yuǎn)走他鄉(xiāng)不知所蹤。妻子出走后，他更加肆無忌憚，利用給日本人干事兒的身份四處招搖撞騙，出沒煙花柳巷，酒館、賭場，花天酒地，夜不歸宿。每月的薪酬供不上他吃喝嫖賭的開銷，便把罪惡之手伸向工友，向他們借錢。他手下的一百多名工人，都被他“借”到了。在那個暗無天日的社會，像他這樣蠅營狗茍之人，平民百姓是惹不起的，工友們迫于權(quán)勢和生計，只能忍氣吞聲，自認(rèn)倒霉。
　　 三伯的這個表弟是個貪得無厭、心腸惡毒、心狠手辣之徒，他覬覦三伯的家產(chǎn)，朝思暮想想據(jù)為己有，怎奈三伯處事嚴(yán)謹(jǐn)無機可乘，便把罪惡之手伸向了忠厚老實父親。
　　 民國二十五年冬天的一天夜里，正在熟睡中的父親突然被闖進來的幾個日本兵抓走了，當(dāng)時大媽身上正來月事，頓時嚇得昏死過去。誰都知道，被日本人抓去九死一生，沒有幾個能活著回來。三伯急得直撞墻，他不相信老實巴交的父親會干出犯法的事來。為了救父親，三伯連夜找到他的這位表弟，求他幫忙通融日本人給父親留條命，他愿意奉上全部家產(chǎn)作為報酬。在三伯的苦苦哀求下，表弟同意幫忙，讓三伯回去籌錢，三日內(nèi)聽結(jié)果。三伯為了救苦命的弟弟，變賣了所有家產(chǎn)，連一家人生存的依靠——店鋪也盤了出去，一夜間變得一無所有。七天后，父親被放了回來，他已被折磨得形同枯槁，奄奄一息。問其原委，父親說有人陷害他，在他拉運的稻糠里發(fā)現(xiàn)了大米。
　　 偽滿時期，生長在東北的中國人是不允許吃大米的，吃大米會被判為“經(jīng)濟犯”，受到懲罰。輕則罰跪、“曬太陽”，重則會被日本兵用刺刀挑死。當(dāng)時有這樣一句順口溜：‘‘大米白面經(jīng)濟犯，苦了莊稼漢；種地人，無權(quán)吃，吃一口，經(jīng)濟犯！遭毒打，帶過電，弄不好，進狗圈，一命染黃泉，何處去訴冤？”可見當(dāng)時的日偽統(tǒng)治者有多么兇殘暴戾。
　　 父親是回來了，可是一家人的生計沒有了。三伯懷疑這件事一定和他的這個表弟有關(guān)，于是就和父親找其問個明白，不曾想這個蛇蝎心腸的惡徒已經(jīng)逃離了工廠，去了哪里無人知曉。三伯知道上當(dāng)受騙了，整日提著把菜刀在街上尋找仇人，多日無果。三伯哪里肯放棄，不殺了這個惡徒他死不瞑目！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有一天他終于在一個熟人口中打聽到了他的一點蛛絲馬跡，可是等他趕到現(xiàn)場，仇人已是一具冰冷的尸體。他的死因不是被仇家所殺，也不是因病身故，而是吸食煙土過量中毒而亡。他死了以后，陷害父親的真相也浮出了水面。原來，他第一次來到三伯的店鋪，就被三伯豐厚的家產(chǎn)吸引，萌生了霸占為己有的念頭，怎奈三伯辦事嚴(yán)謹(jǐn)，他無從下手，于是苦思冥想，終于想出了給父親介紹工作，伺機而行的惡毒計劃，沒想到三伯竟然上了當(dāng)，父親也跟著遭了殃。那天，他趁父親不備，往稻糠里扔了幾捧大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