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談談畫與題詩(隨筆)
友人畫家,頗有名氣,微信上給我發(fā)了幾張國畫的照片。我一時興起,分別題了五言與七言格律詩。他回復:
“有人奇怪,現在什么時代了,還為畫題詩?”
我更奇怪:“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畫互為表里,它們的關系等同于綠葉與紅花。某種情形下,詩是畫的有機組成部分,豈可拒之門外?”
好的詩能豐富和深化畫的內涵,擴大畫的外延,起到錦上添花甚或畫龍點睛的作用。例如,徐渭為《墨葡萄圖》的題詩: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br />
道盡了懷才不遇、世俗難容、窮困潦倒的憤懣與不甘,大大升華了《墨葡萄圖》的意蘊。要是沒有題詩,光憑幾串葡萄,未免單調膚淺,不耐咀嚼。有了詩,味道就不僅僅是葡萄的了。
詩畫合一,前人深諳其理。所以,古代流傳下來的畫,絕大多數有題詩,甚至不止一首。詩配畫,也算是傳統(tǒng)文化花叢里的一枝。如今,提出繼承傳統(tǒng)文化,將之提升到愛國的高度,有何理由要割裂她們?當然,我們在文化爭鳴的問題上,可以各抒己見。
格律詩能夠占據文學史上的一席之地,在于它的獨特優(yōu)勢:短小精悍,句式整齊,富有韻律,朗朗上口,易記易背。正因如此,千百年過去了,很多格律詩仍為人們所津津樂道,連小學生都能隨口背誦,像李白的《朝辭白帝城》、杜甫的《絕句》、王之渙的《登鸛雀樓》,等等。這證明,格律詩有著旺盛的生命力,絕不是相對而言有些冗長、拖沓,甚至不大講章法的新詩能比擬的。
格律詩不僅適合配畫,它和它的變體——楹聯與詞(以下統(tǒng)稱格律詩),更是應用廣泛,在景區(qū)、寺廟、古建筑等場所,大都有跡可循。置身于某個地方,有與之對應的格律詩,那就增光添彩了。例如,游覽杭州靈隱寺,觀摩天王殿里袒胸露腹,趺坐蒲團,笑容可掬的彌勒佛像,細細品味兩側立柱上的楹聯:
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懷常笑,笑世間可笑之人。
領悟個中要義——人生,起起伏伏,禍禍福福,皆是過眼煙云,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又如,登井岡山,看山勢雄偉,地形險峻,回憶當年紅軍以弱克強、奮勇殲敵的壯舉,誦讀毛主席的《西江月.井岡山》:
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早已森嚴壁壘,更加眾志成城。黃洋界上炮聲隆,報道敵軍宵遁。
游者仿佛親自參加了激烈的戰(zhàn)斗和戰(zhàn)斗后慶祝勝利的大會,真有熱血沸騰、痛快淋漓的感覺,不得不佩服毛主席用兵如神和大軍壓境時的指揮若定。這里的格律詩,是不是很亮眼?
格律詩,抒情狀物敘事的高度凝練、含蓄和傳導的意境,恰似濃濃的原漿酒,無可替代。那么,如果該用格律詩的地方卻用了別的形式,會是什么效果呢?
在周莊,我發(fā)現一家店里的兩根立柱上刻滿了字,約莫四五百個,啰啰嗦嗦,密密麻麻,逼仄壓迫,有礙觀瞻。最不堪的,無韻律無節(jié)奏。平平淡淡的所謂新詩,與格律詩相較,不啻一大桶飲之無味的白開水。我問店主為何這般。答曰:不會寫楹聯,就拿這個頂上。哦,心有余而力不足,可以理解,起碼,比質疑詩配畫的強多了。
與某書法家朋友探討上述現象,他直搖頭:
不懂格律詩,鄙視格律詩,缺乏傳統(tǒng)文化素養(yǎng)。這樣的畫家、書法家,充其量是畫工、字匠,只會描摹,亦步亦趨,藝術上難以取得突破,更不用說自成一家了。而沒有格律詩之類的古文學功底支撐的新詩,十有八九是胡編亂造,文理不通,語病百出,毫無詩意、美感可言。有閑工夫看它,倒不如讀一篇好文章。由于起點低,阿貓阿狗都能涂鴉。“詩人”數量之眾,曾被調侃超過蹲坑的……
說到這里,他捶胸頓足,感慨道:“跛腳詩人多,上不了臺面的多!”
跛腳,形象貼切?!吧喜涣伺_面”這是中肯的評價,這讓我想起了前年初秋的無錫之行。
在太湖邊的黿頭渚,見到一副明代才子文征明的楹聯:
誰能胸貯三萬頃,我欲身游七十峰。
意境雄渾壯闊,博大高遠,妙!我不由高聲朗誦,反復揣摩其不凡之處。邊上一個五十多歲的頭戴太陽帽的微胖胡子男,贊許地點點頭,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伸手環(huán)指熙熙攘攘的游人,滿臉鄙夷:
“那么多人,路過這副楹聯,沒有幾個正眼看一下。這聯被冷落得讓人心疼?!?br />
我認為他不是隨便發(fā)牢騷,而是胸中裝著中國文化,感慨當下,落寞如此。包括格律詩在內的傳統(tǒng)文化漸趨式微,是不爭之事實。原因何在?急功近利也。
寫格律詩,尤其是出彩的格律詩,要花大力氣的。古時有“為吟一個字,捻斷幾根須”之說,足見其不易。人們所熟知的賈島推敲的故事,便是一例。還有,當年毛主席在韶山創(chuàng)作《七律.送瘟神》,為了區(qū)區(qū)五十六個字,竟徹夜未眠,反復修改,幾易其稿,終給詩壇注入一汪清泉。恰如杜甫所言:語不驚人死不休。
細工慢火出精品,前提是積累。少了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而匆匆粗制濫造,除了浪費筆墨與時間,沒有任何意義。須知,滿船黃土不如一顆鉆石。浮躁,應當休矣。
某君從臺灣歸來,感嘆那里的傳統(tǒng)文化氛圍比大陸濃厚。我不以為然:傳統(tǒng)文化的根在大陸,怎會遜色于一個海島呢?后來的事改變了我的看法。
電視臺舉辦全國性古詩詞(主要是格律詩)大賽,群英薈萃,強手如林。幾輪下來,臺灣選手拔得頭籌。
為什么會這樣,是偶然因素?不,偶然中有必然。從教育層面來看,這與重視程度密不可分。因而,繼承傳統(tǒng)文化,需要政策先行,輿論開路,形成社會共識,且措施得力,落到實處。
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古人以會寫詩(格律詩)為時尚,不會寫詩不算讀書人。文人雅士聚會,自我舉薦,大戶人家招親,甚至金殿面試,寫詩是少不了的,這從《水滸傳》《紅樓夢》等經典名著及地方史志里可見一斑。
滄海桑田,時過境遷,今人不必也無法照搬古人。但,學、寫格律詩還是有益的,治治跛腳很有必要。
順便提一下,本人并非一概否定新詩,偶爾也寫寫新詩。畢竟,在古文學優(yōu)秀成份的加持下,新詩有新詩的長處。只是認為,兩者用途各異,再好的新詩也代替不了格律詩。
有時候,一個人沒有走進某個領域,就不會體驗到和熟悉這個領域的特點,而走進去的人,會不斷探索其奧妙。并非人人都可以讀得懂格律詩,也并非所有人都會寫格律詩,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對格律詩的喜歡。就像我們不能弄懂天空,但我們對天空還是會有興趣的。
但愿格律詩在內的傳統(tǒng)文化得以發(fā)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