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實力寫手】流淌的人間煙火(散文)
大運河就在小城邊,每當傍晚好多人都跑到河壩上去看船,人們想看到大船激起的澎湃波浪,也想聽到船上傳來的悠長笛聲。
遠方的河面上總是朦朦朧朧的,像是與天連在了一起。隱伏在云霧里的船,先是模糊的黑點,漸漸地就變成了龐然大物,像神話里的怪獸。當船遠遠地駛來時,人們便開始猜測這是機船還是拖隊。機船是個獨立的整體,提供動力的機頭和貨艙都在同一條船上,船家又從貨艙旁分出一塊吃住的地方。女主人常蹲在船邊,任河風吹揚著長發(fā),她只顧埋頭搓洗著浸在水里的抹布,抹布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漂出了白色才停歇。都說女人是水做的,她們天性喜歡水,看著滿河觸手可及的水在眼前蕩漾著,誰又能忍住對水的喜愛呢。有了水,駕駛間、廚房、臥室,這些全家人活動的地方天天就被她們擦洗得纖塵不染,地板上的油漆也反射著光亮像是剛刷上的一樣。一番收拾過后,這個在水上飄蕩的家讓人覺得更溫馨了。
與機船相比,那些拖船就臟多了。一節(jié)節(jié)的拖船常穿成了長串,長的拖船能有十幾節(jié)。因為拖隊常年拉煤,船身上像是蓋著一層黑殼,整個船隊看上去跟拉煤的火車一樣,滿眼都是黑呼呼的。每節(jié)拖船上都有男人看守著,但男人們的心粗,只要貨不少,他們從不在意船的臟凈,把船頭交給船老大駕駛著直往前跑。他們則聚在一起吹牛侃大山,故事講完,就講每個人的經(jīng)歷,講各自家里的狀況,時間久了他們成了最熟的朋友,熟到了無話可講。人被局限在狹促的空間里無事可做,總不能天天大眼瞪小眼地相互觀望吧,這些人就開始打牌。打累了就喝酒,一杯杯不緊不慢地喝著,直喝到昏天黑地,有人喝多了倒頭就睡了過去,以至于船員總給人留下是酒鬼的印象。接連幾天上不了岸,不與外人交流,有誰會想到他們心中的孤寞呢。
船看似不緊不慢地飄行著,常常是還沒讓人看清船上人的面容,它已從眼前飄過。當然也有的船會在集鎮(zhèn)靠岸,待船在河邊停穩(wěn)后,船上的男人便抱出長長的木板,他把木板的一頭橫在船上,另一頭搭在岸邊,在河岸與船之間就有了一個懸空的連接。人走在木板上時,木板常隨著人的腳步在打顫,讓人擔心上面的人會被顛落到水里。問他們船跑得有多快。他們常含糊地回應,跟騎車差不多,一天一百多里,他們的回答和他們的船一樣模糊。船上的人到岸上后,就忙著去買菜買飯,買煙買酒,他們在船上也要吃喝玩樂。除了置備生活用品,有時他們還會與親友小聚,或者到中介那里去尋找新的業(yè)務。
我有個表叔也有條機船,他和表嬸長年待在船上,專跑大運河蘇北到江南這段,我能知道些船員的情況,就是與他喝酒時聽來的。有一年的正月,船還沒有上貨,無事可做的他便叫我去陪他喝酒。他家是一條老式的水泥船,一頭是駕駛艙,從駕駛艙旁的艙口沿著扶梯下到最底層,就到了他們生活的地方。這個與貨艙擱開的狹小空間里,有小巧的廚房,有木板鋪成的床,揭走木板上的席子,在木床上擺張桌子就成了吃飯的地方。電視掛在船壁上,天線延伸到船的最上層,屏幕上還時常會閃耀著雪花。與這里一墻之隔的外面就是河水,此刻的我無疑置身于河水的包圍中,如果船壁是透明的,一定能看到有魚船在壁外暢游著。這讓我想到了西北的那種地窩子,住在地窩里的人是常年埋在沙土中,而表叔這樣的船民則時時被水包圍著。
表叔的老家在農(nóng)村,原先他的脾氣很差,因為幾句不合心意的話,他能跳起來跟人打;看到不順眼的事他也會卷起袖子,想沖上去替人打報不平。陌生人打仗與他無關(guān)吧,他也能激動地像打了雞血。他屬于那種沾上火星就會燃爆的粗野性子。不光打架狠,他還染上了酒癮,每天離了酒就不自在。親戚們見他這樣下去人就廢了,吃牢飯是遲早的事,就湊錢給他購置了這條船。船上與外界接觸少,和別人打架的機會不多,這果真收攏了他的性子。
表嬸人長得漂亮,她娘家也是使船的。娘家里的女娃多,惟一的弟弟被寵上了天。因為家里重男輕女,讀過幾年小學后表嬸就上了船,自幼就看別人怎么駕船、怎么過船閘、如何裝貨卸貨,停船后要去買菜做飯拖地,船上的這套生活對她一點也不陌生。常在一條河道里行船,表嬸的父親覺得表叔的膽子大,人又直爽,跟別人發(fā)生爭執(zhí)時不會吃虧,便把女兒嫁給了表叔。我想,如果她們生活在陸地上,挑選面會很大,表嬸一家絕看不上表叔。近水樓臺先得了月,因此也可以說是大運河成就了表叔的婚姻。表叔做夢也沒想到他能娶到這么好的媳婦,自此他的壞脾氣收斂了不少,知道去包容別人,就是酒癮一直戒不掉。
兒子出生后,他們把孩子也留在了船上。起初孩子不會走步時,還能安心地呆在底層的生活艙里。待春暖花開,孩子學會了走步,他見到了寬闊悠長的大運河,見到河中的那些小島樹木和飛翔的小鳥,他就再也不愿呆在憋悶的船艙里。而把孩子放在甲板上又很危險,誰都有馬虎大意的時候,不可能時刻緊盯著孩子。表叔就學著別的船員,在孩子的腰間系根繩子,繩子的另一頭拴在柱子上。孩子不管怎么走,總是圍著柱子打轉(zhuǎn)轉(zhuǎn)。
很快孩子到了上學的年紀,他們不可能上岸去陪著上學,這是令他們很頭疼的事。想來想去他們只好在城里租了房,請來孩子的姥姥幫著照看孩子。盡管他們每次回來都買了許多好吃的,也會給老人很多錢,但把老人和孩子丟在陌生的地方,并且每次老人都會拒絕收錢,他們一直覺得深深地虧欠著老人。那些年船運的生意正好,天天都有拉不完的貨,把孩子丟給老人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船在航行中最怕船閘了。為了物資的流通,自隋代把江北運河連通后,船運業(yè)一直受限于南北地勢的巨大落差,自那時起人們就一直在改造和完善著河道?,F(xiàn)在為了保持河道內(nèi)的水位,引江北上,沿途已建了一級級的翻水站與堤壩,堤壩旁還建有專供船只通過的閘道。長的閘道能有幾百米長,能同時容納多條拖船。船只進入閘道內(nèi)之后,隨著兩頭閘板的關(guān)閉與開啟,外面的水沖出或涌入閘道,閘道內(nèi)水位與閘門開放一側(cè)的水位平齊,船只就順利地翻過了堤壩。為了保持河道內(nèi)的水位平衡,僅在大運河蘇北段就有十幾道船閘,十幾個翻水站。每開啟一次船閘就免不了有水向下游流失,因此船閘的開啟是有計劃的,來往的船只為了過閘,常常排成十多里長的隊伍,在船閘旁等上幾天幾夜也是很正常。
船只在等著過閘時,好久沒有踏在黃土上的船民常常跑上了岸,他們想到黃土上去感受那份久違的踏實感,去呼吸黃土的氣息,喚醒自己對起源的記憶。船閘全都建在地理位置很重要的地方,不但是聚風聚水的寶地,也是人氣旺盛的商貿(mào)之地。岸邊往往還保留著古代的漕運衙門,古郵局,古會館戲院及典當行等。在護佑船民的老龍廟里,古船民曾在這里祭祀河神以求平安。在塊塊帶著歲月蒼痕的石牌上,記載著軍民抗洪救災的盛況。這些古建筑及周圍的古樹木本身就是很吸引人的景點,大運河的文化精髓也隱在了其中。除了土地給人的踏實與力量,文化古跡也是吸引船民的地方。
有時輪到過閘了,而表叔還留在岸上沒有及時返回,無人相助的表嬸便獨自在閘道內(nèi)固定大船。她能把纜繩準確地套在槽邊的船墩上,她也能穩(wěn)穩(wěn)地控制著大船不碰到兩側(cè)的閘壁,安全地將船駛出閘口。本該是男人的活讓表嬸全干了,為此她常會發(fā)牢騷,如果還能有下輩子,她再也不做這船娘,她要升級去做個空姐。飛機和貨船同樣是呆在狹小的空間,但飛機飛得更高,能去的地方更遠。
長江、淮河、蘇北灌溉總渠等多條河流要與大運河交匯。我常與朋友們爭論大運河是如何穿過淮河、如何穿過蘇北灌溉總渠這道道河流的,是像穿過長江那樣兩條水路直接交匯融合,還是有地下涵洞分開了不同的河道。問了表叔才知道在運河與淮河的交匯處,人們修建了上槽下涵的結(jié)構(gòu),這個簡單的結(jié)構(gòu)很好地分開了運河與淮河。由于沿途翻水站不斷地往運河里注水,運河的水位常比淮河要高出幾米。船在上面的河槽內(nèi)行走,不影響下面的淮河水穿過涵洞奔流向大海。船過河槽時,在高處看著腳下寬闊的淮河,看著淮河進入洪澤湖,那浩渺無際的茫茫水面也讓人心胸開闊。
既使過閘要等待十幾天,也少有人去投機取巧。江南密集的工商業(yè)需要大量的電,電力不足各行各業(yè)都會受到影響。那些工廠若減產(chǎn),大家的貨源就不足,船運生意就不好。沒有電,翻水站翻水不足河水會變淺,河里就無法行船。可以說運河與大家的命運惜惜相關(guān),因此大家在過閘時也自發(fā)地形成了一種默契,總是讓運送電煤的拖船先行。
世上有三般苦,撐船打鐵賣豆腐。當機械代替了人工行船后,船員的生活盡管得到了一定的改善,但仍然是艱辛的,船上仍斷不了河道里入骨的寒風,而夏天時整條船面又被曬得滾燙。除此之外,他們還要忍受著長時間離別親人的精神煎熬。
夜晚的船燈亮了,當河里閃耀的燈光連綿數(shù)里時,我們毫不懷疑那是流淌著的人間煙火。岸上觀看的人也常想,那煙火里是不是有自己的親人正往家鄉(xiāng)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