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實力寫手】兩棵大柳樹(散文)
我的家鄉(xiāng)在豫南山村。蝸居小城后,記憶中總會呈現(xiàn)這種揮之不去的畫面。藍天白云下,清澈的小河蜿蜒流淌,兩岸是層層梯田和群山,郁郁蔥蔥,茶果飄香;村落零星地點綴在山坳里,炊煙裊裊,房前池塘里三五個鴨子嬉戲,偶爾傳來幾聲雞鳴或狗吠……四季分明,美不勝收。
小河不寬,十米至三十米寬不等,隨勢蜿蜒,每隔幾百米就有小河壩,可灌溉兩岸稻田。河壩高低不等,依需而定,形成了很多小瀑布,河水在此輕吟低唱,魚兒也能逆流而行。河水深淺不一,淺者過膝,大多過胸,沒頂處也有,但不多。兩岸是一米多寬的土路,供人行走或挑運莊稼。山區(qū)多為小塊梯田,路窄,犁田耙地都用水牛,水稻的收割和挑運都由人工,甚是辛苦。這也是那時孩子們上學(xué)走的路,三五個同學(xué)結(jié)伴而行,灑下一路歡歌笑語。
岸邊自然生長了一些樹木,但由于影響莊稼的生長,多數(shù)被砍掉了。然而在一片開闊處,卻有兩棵粗壯高大的柳樹甚是顯目,在兩岸相對矗立。枝干得有四個大人才能合抱過來,且均向河中微微傾斜。上部枝條交叉生長,形成一個巨型的整體樹冠,隱天蔽日。受水流常年的沖刷,部分樹根裸露出來,但仍牢牢地扎進河底和岸邊。樹干上部有雷擊燒糊的痕跡。沒人知道這兩棵樹的具體年齡,都說在二百歲以上。河水中兀立幾塊巨石,有兩個表面大致水平,長約兩米,寬約一米,露出水面半米的樣子,從岸邊可一步跨上去。在那個大集體年代,上工需要打鈴。說是鈴,其實就是一節(jié)長約兩尺的鐵軌,用鐵錘敲擊,便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這節(jié)鐵軌就掛在兩棵大柳樹旁的山嘴上。山嘴地勢較高,鈴聲可傳遍全村,因而得名“打鈴嘴”。家家戶戶還有有線廣播,早中晚開通,因為該時段人們大都在家。尤其是夜里,村廣播員就會轉(zhuǎn)播新聞或報紙摘要,有時村干部也講講話,強調(diào)某些事情。當(dāng)然,各個生產(chǎn)隊里還有高音喇叭,經(jīng)常播放著革命歌曲,鼓舞干勁。左岸那棵大柳樹上就安裝了一個大喇叭。鈴聲、喇叭聲從兩棵大柳樹這里擴散,兩棵樹便披上了神秘的色彩,該地?zé)o形中成了村中心。大人們干活累了喜歡聚在樹蔭下休息,抽著老旱煙,天南海北、家長里短地嘮著。時而可看到女人們在石頭上洗衣服,棒槌的敲打聲在山谷悠然回蕩。我還多次見過許多基干民兵抱槍坐在在大柳樹旁學(xué)習(xí)《毛澤東選集》,讓頑皮的小伙伴們敬而遠之。
盛夏,柳陰下,成為孩子們的天堂。吃過午飯,我們幾乎天天在河中赤身洗澡、打水仗。我們不喜歡在家門口水塘里游泳,主要是水太深不安全,會遭到大人的責(zé)罵。再者,池塘底部有淤泥,踩在上面感覺很不舒服,游一會兒池水就渾濁不堪,還有蚌殼或瓦碴子割腳。河里則不然,河底多為巖石、礫砂,河水清淺,我們在水里可盡情玩耍。
我們有時也會爬樹,從樹上跳水,還在樹根下?lián)启~摸蝦。部分大樹根橫亙在地面,但伸進水里的大樹根上又滋生很多小樹根,小樹根帶著蓬松柔軟而又濃密的毛根,魚兒喜歡待在毛根里,雙手一捂就有收獲。樹上有很多小洞,我們掏過鳥蛋,有時還有小斑鳩、小八哥,有人還掏出過蛇,嚇得哇哇大叫。我們都喜歡八哥,據(jù)說養(yǎng)好了會說話,掏出雛鳥就養(yǎng)著,期待奇跡出現(xiàn)。我也用心養(yǎng)了一只,一放學(xué)就捉螞蚱給它吃,小八哥也很聽話,喜歡在我身旁飛來飛去,有時會停在我的肩膀上。可我們養(yǎng)的八哥始終都沒說過一句話,而且沒活過冬天,令人不解和沮喪。
那時候河里的魚也多,我們時常用自制的漁具釣魚。砍來一整根四五米長的細竹做竿,用攢了好久的幾分鋼镚兒買來魚鉤和細膠線,折了秸稈做漂兒,便在大柳樹下釣起來。有時起竿過猛,不小心將魚線纏在了柳枝上,無法取下,心疼不已,埋怨起大柳樹。烏龜和甲魚隨處可見。尤其是在驕陽似火的中午,甲魚會爬到岸邊的石頭或樹根上嗮太陽,有人經(jīng)過,便撲通通地跳進河里。在那個困苦的年代,許是缺油少鹽的緣故,家鄉(xiāng)的人們很少食用甲魚,也鮮有人買賣。若釣起了甲魚便深感晦氣,恨它把我們珍貴的魚鉤吞進肚里或咬斷,便氣憤地一腳把它踢回河里,悻悻收桿回家。河蟹、河蚌、螺螄也挺多,沒聽說誰吃過,倒是??吹进喿优紶柾淌乘鼈?。時過境遷,現(xiàn)在這些東西卻成為酒店的名貴佳肴,普通人卻不敢輕易消費了。
兩棵大柳樹旁有個獨木橋,是連接兩岸的重要通道。它由半塊大松樹搭成,平面朝上,寬不過兩尺,走在上面極富彈性,若不小心就會掉下去。夏秋時,大人們挑著沉重的稻麥捆子從上面小心翼翼地經(jīng)過,宛若走鋼絲。我們有時會在上面快樂地集體跳躍,有時也比賽跳水,或惡作?。涸谂赃吅艚兄屪咴谏厦娴娜丝炜斓粝聛?,有的人一分心真就落水了,大家便樂不可支。到了冬天,橋面會結(jié)冰,大人們會用草繩密匝匝地把橋身纏起來,防止行人滑落河里。
打谷場距兩棵大柳樹不足五十米,地勢稍高,可防止水淹。大隊部就設(shè)在打谷場邊上,有兩排瓦房,前排是辦公室和會議室,后排是倉庫和炒茶間。年少的我們也喜歡到打谷場玩耍,在那里推鐵圈、抽陀螺、打紙板等等,當(dāng)時也只能有這些簡易的玩具了,盡管生活困苦,但卻從中得到無盡的快樂。打谷場經(jīng)常放露天電影,起初是黑白片《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平原游擊隊》、《朝陽溝》、《女駙馬》等,后來又有了彩色片《閃閃的紅心》、《杜鵑山》、《沙家浜》等等,讓我們大開眼界,也學(xué)到了不少知識,暢想著有朝一日能走出小山村,領(lǐng)略外面的大世界。有時正片之前還播放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或健康衛(wèi)生教育片,還有干部冗長而空洞的講話,年少的我們不感興趣,在那里嗷嗷起哄。有些孩子還爬到大柳樹上觀看,說是看得更清楚。那時還沒通電,我們便湊到發(fā)電機旁,看如何發(fā)電,聞聞特殊的汽油味兒,聽聽發(fā)電機嘟嘟的聲音。后來聽說別的地方有個小孩朝電線撒尿被電死了,便再也不敢去湊熱鬧了。一個地方放電影,四面八方的人都會涌來,人山人海,混亂不堪。外村的人為了防止孩子丟失,都會囑咐他們電影結(jié)束后到大柳樹下集合,清點人數(shù)后再回家。恢復(fù)高考后,村里有孩子陸續(xù)考上大學(xué),家人就會歡天喜地的在打谷場放電影慶祝,有的還在大柳樹上高掛長長的紅色祝賀條幅,燃放鞭炮,令人羨慕。這也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我們的上進心。
清晨或放學(xué)之后,我們也到山上幫大人采茶掙工分。炒茶大都在夜間,只有那些炒茶技術(shù)高的人才能參加,工分高。隊長姓黃,人高馬大的,黑塔一般,一臉橫肉。據(jù)說多年前,公社領(lǐng)導(dǎo)到大隊檢查工作,前呼后擁地來到大柳樹邊的小路上,正在前面行走的一條水牛忽然在路中間拉了一堆屎,臭烘烘的,領(lǐng)導(dǎo)們紛紛掩鼻擺手。見狀,坐在田邊的一個姓黃的社員急忙跑過去,用雙手將熱乎乎的牛屎三下五除二地捧到田里,又精心平覆了一層土,踩實。完畢,朝領(lǐng)導(dǎo)們點頭哈腰地諂笑。領(lǐng)導(dǎo)很感動,盛贊這位貧下中農(nóng)的覺悟高。沒兩天,他就被提拔為新隊長,還突擊入了黨。不過,社員們背地里都喊他“黃哈巴”。后來他自己也知道了,即使有人當(dāng)面這樣喊他,他也懶得計較??吹剿瘴羼R長槍、吆五喝六的,我們這些小孩子都很怵他。有天夜里,我們幾個正在炒茶間玩,他忽然抓住大平,啪地一個耳刮子,說是他朝炒茶鍋里撒尿了。大平哭著不承認。他指著旁邊當(dāng)時并未炒茶的鍋底的一灘兒水說,這是啥?這是啥?就是你尿的!大平死活不承認。沒辦法,黃哈巴把我們幾個都叫到茶鍋前,非逼著我們承認,不然不能回家,還要扣大人的工分。審問了好久,我們都沒承認,因為我們的確沒這樣做過。后來,李大麻子過來,檢查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茶鍋上面有個罐頭瓶茶杯下部炸裂了,不注意看不出來,瓶里只剩茶葉,便說這水就是從這瓶子里淌出來的,與孩子們無關(guān)。黃哈巴似乎懼怕李大麻子,只好瞪著泡眼對我們吼道,滾!事后得知,那個罐頭瓶就是他的,他泡了一瓶滾燙的茶水放在那里就去監(jiān)工了,瓶子耐不住高溫,炸了。那瓶罐頭還是他從一位老人家順來的,老人還沒舍得吃。后來又聽說他欺男霸女,任意扣人工分,損公肥私,我們對他更是恨之入骨。有一次,生產(chǎn)隊里收板栗,他坐在那里,督促別人攀高爬低,誰也不能偷懶,更不準偷吃,但他自己的手卻不停地剝著板栗往嘴里塞,后來猛地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哭爹叫娘,大家慌忙把他抬到大隊衛(wèi)生室。赤腳醫(yī)生摸著他圓溜溜、硬邦邦的肚皮說,板栗吃太多了,哪能消化得動,胃快撐破了,貪吃不要命啊!緊急處理后,好幾天才好。這也成了人們在大柳樹下的談資,每每提及,人們都哈哈大笑。小伙伴們更是暗自高興,咒他早死早托生。
李大麻子臉上并沒有麻子,只是有幾塊傷疤而已。他和藹可親,我們一直叫他李大爺。每到麥黃或稻熟收割前,他每日都到我們塆的塘角里,戴著破舊的草帽,手持長竹竿,坐在梧桐樹蔭下,防止麻雀或雞鴨禍害莊稼。這也是隊里派的任務(wù),清閑,還有工分。我們幾個孩子時常圍坐在他旁邊,聽他講故事。有個故事我至今記憶猶新:有個孩子偷吃肉,剛拈到手,忽有人來,慌忙把一大塊肉塞到嘴里往下吞,不料憋死了,父母傷心的把他埋了。有種怪獸,狼身驢頭,叫驢頭狼,頭特硬,喜歡用頭撞開墳?zāi)钩运廊?。?dāng)夜它撞開了墓,正準備下嘴,被人發(fā)現(xiàn),它便急忙叨著那孩子奔跑,幾經(jīng)顛簸,孩子忽然活了,大聲哭叫,受到驚嚇的驢頭狼慌忙丟下孩子逃跑了。嚇得我們再也不敢偷吃東西。除了鬼故事,他給我們講的最多的是打仗的事,繪聲繪色的,讓我們十分著迷。后來聽三爺講,他真打過仗,他在李先念領(lǐng)導(dǎo)的新四軍第五師當(dāng)兵,中原突圍時負了重傷便回家養(yǎng)傷,被列為部隊傷殘人員,沒能再回部隊,解放后政府每月還給他發(fā)幾塊錢的補貼。中原突圍的故事就發(fā)生在我們這一帶。原來還是個英雄??!他的形象一下子在我心中變得無比高大,沒事就纏著他給我們講戰(zhàn)斗故事,并問他打過日本鬼子沒有。他說,怎么沒打過?他指了指河邊,那兩棵大柳樹可幫了我們不少忙呢。我們經(jīng)常把瞭望哨設(shè)在大柳樹上,站高望遠,不僅視野遼闊,而且枝葉繁茂,便于隱蔽。有好幾次,我們通過瞭望哨看到偷襲過來的日本鬼子,及時疏散群眾,還打了幾個漂亮仗。那時我們的武器裝備實在太差,子彈少,缺乏正規(guī)訓(xùn)練,我的戰(zhàn)友先后犧牲了好幾個。日本鬼子投降后,中原突圍時,我又有很多戰(zhàn)友犧牲了。想想他們,我還活著,還在乎什么呢?我只希望大家的日子盡快好起來。
他又指了指那兩棵大柳樹,它們有兩三百歲了吧,樹中好漢啊。大煉鋼鐵那陣子,山上的樹都砍完了,成了荒山禿嶺,黃哈巴便帶幾個人來砍它們,忙活了一天,也只是砍破了一點兒皮。后來被我出面嚴厲制止,其他人也幫忙協(xié)力保護,兩棵樹才免遭被砍伐的厄運。別看那黃哈巴整日兇神惡煞、耀武揚威的,也是個欺軟怕硬的貨,這樣的人不得善終。他還說,我之所以說它們是好漢,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戰(zhàn)爭年代利用它做瞭望哨,它們還用樹根牢牢固定著河岸,保護著我們的口糧田不被洪水沖毀。咱們山村人多田少,農(nóng)田多金貴啊。它們還救過人呢。好多年前發(fā)洪水,上游有人落水,順流而下,水流湍急,無法下水施救,我們幾人聽到喇叭呼救后急忙將漁網(wǎng)綁在兩棵大柳樹上,及時將那人兜住,拽上來時,那人頭破血流,已經(jīng)昏迷,搶救后脫險。傷好后,那人除了對我們表示感謝,還給兩棵大柳樹磕過頭呢。他的話,讓我感覺大柳樹跟他一樣,也是英雄,默默奉獻著,沒有任何索取。
自從上初中住校后,我就很少再到河邊走走。上了高中,更是無暇玩耍了。學(xué)校距家有三十多公里,那時條件艱苦,沒有自行車,來回都是步行。大概是上高二的時候,有一次我從學(xué)校走回來,汗流浹背,疲憊至極,時值夜幕降臨,我便到大柳樹下洗澡。豈料河水寒冷徹骨,我匆忙地洗了幾分鐘就趕緊起來,穿好衣服后仍哆嗦不已。翌日清晨,看到的竟是白雪皚皚的世界!忘了季節(jié),我無意間完成了今生唯一的一次冬泳,也是記憶中最后一次游進這條清澈的小河。
參加工作后,整日忙忙碌碌,待在家鄉(xiāng)的時間自然少了,但對家鄉(xiāng)的記憶卻是永恒的。此去經(jīng)年,我早已不再是那時的少年,偶然回去,總帶著“身在家鄉(xiāng)為異客”的惆悵。很多人像莊稼一樣被另一個世界一茬茬地收割,也有許多人像風(fēng)箏一樣飄落到四面八方,當(dāng)年三千多人的山村,如今已不足五百人,且多為老人。而小河依舊在靜靜地流淌,兩棵大柳樹依然在兩岸高高聳立。其實,當(dāng)?shù)厝艘恢狈Q謂的柳樹,我去年才知道是楓楊,它絕沒有“萬條垂下綠絲絳”那種柔性。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名稱而已,它們并不像有些人一樣計較。退耕還林后,荒山禿嶺變得滿目翠綠,打谷場也成了茶園。昔日熱火朝天的農(nóng)耕場面已成了過眼云煙,聽不到當(dāng)年上工的鈴聲、喇叭和廣播聲,失去了往日的嘈雜。卻多了幾分幽靜和恬淡,也多了幾份荒蕪和落寞。
而今,再次站在家鄉(xiāng)的河邊,感覺河面沒有從前那么寬闊,卻見兩棵大柳樹愈發(fā)雄偉,更加枝繁葉茂,似乎不存在年輪。洗衣石仍在,青苔斑斑,小橋卻不見了,也許是朽掉了,也許是被洪水沖走了。站在大柳樹下,可默默感受到了時代的變遷。而站在稍遠處,仔細端詳,兩棵大柳樹像得勝歸來的戰(zhàn)友擁抱,訴說著各自的故事。也像一對耄耋老人扶持站立,演繹著“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真情。更像一對守護神,默默地呵護著這方水土,見證似水流年。
流年似水,而我的那些記憶卻像珍藏的照片,定格在每個瞬間,記錄著山村的苦樂年華。
2024.5.28,信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