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空空的螺殼(散文)
螺殼,不一定是螺殼,可以是一間房,也可以是一顆心。
——題記
我是正月十八出生的。出生的具體時刻我問過母親。母親告訴我,落生的時候差不多快做午飯了。據此推算,我的生辰八字應該是正月十八日午時。生日,在母親的心目里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神秘。她說,女孩兒難逢三六九,男孩兒難逢二五八。言外之意是生日里有二五八這幾個數字的人命好。
正月,雖說已經立春,可北方的天氣還很冷。柳芽沒長,桃花沒開,甚至水缸里還漂著冰碴子,屋檐下還掛著冰溜子。說起屋檐下的冰溜子,現(xiàn)在是很少看到了,但那個年代的冬天格外寒冷,下雪多,屋里又生著火爐。白天,爐膛里炭火燒得旺旺的,熱氣熏蒸,房頂上的雪開始融化。到了夜間,外面氣溫變低,爐火也封了,正在融化的雪就結成冰溜子掛在屋檐下面。
在我的印象里,小時候的冬天,只要下了雪,早晨起來,總能看到屋檐下亮晶晶的一排冰溜子,這讓整幢房子看上去有點像皇帝戴的冕旒冠。
那時我家共有六間北屋。再細分,西邊四間,東邊兩間。西邊四間是六十年代村里給社員蓋的“規(guī)化房”。“規(guī)化房”整齊劃一,藍磚,砂漿填縫,雖然低矮倒也方方正正;東側緊鄰一片無主空地。據母親說,她和父親結婚前,我爺爺和父親兩人拿出燕子壘窩的勇氣和耐心,先是攢了一堆大小不等的半截磚,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地又砍了幾棵碗口粗的樹當檁梁,麥秸作葦板,黃泥當砂漿,在空地上挨著那四間“規(guī)化房”又壘起兩間半坯半磚的房子。再后來,父母結婚,又把這兩間房和相鄰那間“規(guī)化房”打通。這樣以來,爺爺奶奶住西邊三間,我的父母住東邊三間,兩代人總算各有自己的小窩了。
我就出生在東邊這三間北屋里。
母親說,我出生那年屋檐下的冰溜子格外得長?!澳铮镒娱L怎么了?”我問她?!氨镒娱L一來說明雪下得大,二來說明雪化得快,這樣房子就不會被雪壓塌了?!蹦赣H說。原來她一直在擔憂房頂會塌!的確,這兩間房子的檁梁也太細了。
因為檁梁太細不堪重負,打我上小學起,父親基本是不上房的,擔心把房頂踩塌。需要在房頂晾曬一點黃豆或者紅棗的時候,父親都是讓我上去。我爬上房頂,他站在梯子上指揮:“慢點兒,先在房沿上走,對,就是這樣,然后瞅準了,順著檁條向里走……”房頂是土的,覆在下面的檁梁就像皮肉下的肋骨,微凸的一條,隱約可以分辨出來。于是,我順著檁條,乍開兩條胳膊,像只鴨子似的蹣跚通過,然后在房頂上鋪一張舊的竹簾子,把黃豆或者紅棗倒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攤開,再小心翼翼地順著檁條走回來,仿佛兩邊就是深不見底的陷阱,掉下去會粉身碎骨似的。
這個破敗的房子卻是我來到世上的第一處容身之所。它像一枚螺殼,我則像一只寄居蟹。我有緣遇到它并將幼小的身體寄藏在里面。在這個破舊的“螺殼”里,一家人因緣而聚,平淡度日。
其實,比起下雪,這樣的房子更怕下雨,尤其是連陰雨。
每逢下雨天,除了我興高采烈以外,一家人的心都會被一根無形的繩子吊起來。他們有兩個擔心,一個擔心是潮濕的柴禾無法生火做飯;另一個擔心是屋頂會漏雨。其實,第二種情況不用擔心,只需接受。
外面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屋里就擺滿了鍋碗瓢盆。這些家伙什不是拿來吃飯的,是拿來接漏雨的。屋頂暗黑,滲下的雨水竊賊似地潛入葦板,然后在椽子上悄無聲息地現(xiàn)身,再蛇行著溜上檁條,漸漸聚成一顆碩大的水珠,水珠“呲溜”一下滑到最低處,像高空跳傘那樣一躍而下……可是它們忘記背傘,自由落體了,“啪”一下摔得粉碎。水滴若落在屋地上,就是出色的雕刻家,“叭嗒,叭嗒”,幾下就能在地上雕出一小朵葵花;落在碗里它就是伶俐的茶博士,“叮當,叮當”,不消多長時間,就能沏出滿滿一碗湯色金黃的“茶水”來。不過它沒有茶香,只有麥秸的腐敗氣味。
嗅到這股味道,我就想起相聲《君臣斗》里的一段情節(jié):有一天,和坤來劉墉家做客。劉墉就想戲弄他一下,把墻上掛了多年的破草帽搓碎,給和坤泡了一壺“茶”。和坤見顏色不太對勁,便問劉墉這是什么茶?劉墉急中生智,騙他說是圈茶。那圈茶嗅起來大概就這股味道吧。
上小學時,家中只有一臺家用電器,就是收音機,我們都叫它戲匣子。我喜歡聽評書和相聲,劉寶瑞的《君臣斗》就是我從戲匣子里聽來的。父親不喜歡評書和相聲,他喜歡聽戲。有時評書和戲曲的播放時間會沖突,我們爺倆就會爭著調臺,我擰過來,他擰過去。彼此都很生氣。母親坐炕沿上納鞋底,見我們鬧得不可開交,便笑著嗔怪道:“看你們爺倆吧,為聽個戲匣子,一會兒就打起來了!”
那時的母親大概已經患病,只是還不太嚴重,所以她仍能給全家人制衣做鞋。母親納的鞋底是千層底。千層底有多道工序,做起來很費事。先熬一鍋白面糊糊,在案板上鋪一張舊報紙,涂上糊糊。報紙上面鋪一層布,布上面也涂上糊糊,糊糊上面再鋪一層布,讓糊糊慢慢浸透,拿到院里斜靠在墻上晾干,這個過程叫打袼褙。袼褙打好以后,母親就比照舊鞋剪出兩只腳的鞋樣,把袼褙按鞋樣剪好,沿邊裹上白布條,縫紉機縫牢,一層一層摞起來,腳跟下面的部分再多墊兩層棉布,千層底的坯子就出來了。
納鞋底的線因為粗,所以不叫線,叫“納底繩”。納底繩是兩股棉線呈螺旋狀相互纏繞而成,很粗很結實。母親把納底繩的繩頭捻細,穿過粗針的針鼻,打一個死結,以免縫針的時候脫線。納鞋底之前,她在中指上套一個“戒指”。其實不是戒指,是一只跟戒指極為相似的叫“頂針”的鋼圈。鋼圈上密密麻麻布滿谷殼樣的小坑,大小恰好能容下針屁股。針穿透鞋底時阻力很大,不好拔出來。母親便用“頂針”用力頂一下針屁股,針就從鞋底的另一面穿過,再用手拔出。如果還是拔不出,就用一只類似小鉗子的叫“吊拔”的工具把針咬住拔出。安靜的時候,能聽到繩線穿過千層底發(fā)出的“嗤嗤”聲,那是納鞋底特有的聲音。
那些年深夜,經常是我一覺醒來,耳邊仍響著那種富有韻律的“嗤嗤”聲。我一扭頭,看見母親還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納著鞋底。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隨著她穿針引線的動作,影子也在墻上晃來晃去。母親見我醒了,替我掖掖被角,又拿起針,舉到頭頂,讓針從頭發(fā)里劃過。我躺在被窩里不解地問她:“娘,你為什么要用針劃頭發(fā)?”
“為了讓針沾點兒頭油啊,沾了油以后容易扎穿鞋底,省勁兒?!蹦赣H說。說完,她熟練把針扎進鞋底,隨即用“頂針”頂過去,再將針線牽出,又“嗤”的一聲響。
幾十年后再回憶那種“嗤嗤”聲,已是世上求之不得的最美音樂了,因為它已經絕版,無處可尋。長大后,有一年看春晚,電視里解曉東正在唱《中國娃》,當我聽到那句“最愛穿的鞋是媽媽納的千層底”時,當年的情景一下子懟到眼前,淚水忽然奪眶而出。
我躺在被窩里看母親納鞋底的時候,還不明白“人生如寄”的道理,直到她去世后的若干年,我讀到蘇軾《臨江仙》中的那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才恍然知覺。
母親的病是慢慢加重的,像沒有拉手剎的汽車,慢慢地向前滑動。她無力阻止,親人無力阻止,醫(yī)生也無力阻止??墒悄赣H心大,她并不擔心死,擔心的是她死后兩個尚且年幼的孩子再沒人疼愛。
燕子不嫌家貧。奶奶屋里第二根檁條上有個燕子窩。燕子窩下面放著一架老式織布機。燕子從南方飛回來的時候,母親把紡好的棉線安置在機杼上,她要織棉布了。從那時起,只要農活不忙,屋里總會響起“咔嗒,咔嗒”的織布聲。
有一天,鄰居奶奶來家串門子,看到母親正在織布,半是責怪半是吃驚地說:“哎呀,勝樂(母親的名字),看你勤快哩!那么大的病,還趕著織布!你身體受得了嗎?快別織了!”母親笑了笑,說;“大娘,沒事,我悠著勁呢,累了我就歇會兒?!?br />
鄰居奶奶湊近織布機,看著上面那一排花花綠綠的經線,問母親:“你這是在織炕單(床單)嗎?”
“嗯?!?br />
“現(xiàn)在集上都有賣的,現(xiàn)在誰還織這東西?還不夠費勁哪?!?br />
“大娘,我是個半病子(慢性?。?,誰知道還能活到啥時候,織幾條炕單給孩子們留個念想,好歹是當娘的一份心。”
“你這孩子凈瞎說!好好的,成天把死呀活呀的掛嘴邊,不吉利!以后可不許再說了?!编従幽棠锑凉值?。
母親停下來,對著鄰居奶奶笑著說:“說不說,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趁我還能干,給孩子攢一點是一點,真到了那一天,想管還管不上了呢?!闭f完,把梭子從織口投過去,踩腳踏板,拉分經棍,織機“咔嗒”一響,一條緯線被前后打緊。
日子一天天過去,秋天到了,草葉上長了一層霜。燕子一家也飛往了南方。母親的炕單織完了。那天她一邊拆機,一邊對我說:“快點長大,哪天你們娶了媳婦兒就不用我管啦。”說完,忽然又嘆口氣說:“唉,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見到那一天!”那會兒,屋里就我們娘倆兒。我懵懵懂懂地聽著,雖然沒聽懂,但覺氣氛悲切。我撇撇嘴,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那時候,我一直以為母親的病跟房子漏雨有關。因為醫(yī)生說她的心臟里面有兩個門關不嚴實,血總倒著流,是“風濕病”。既然是“風濕病”,我想那一定是因為“潮濕”才得的。房子漏雨后,屋地是潮濕的,被褥也是潮濕的。長大以后才明白,母親患的是“風濕性心臟瓣膜病”。這病跟潮濕的關系并不大。
病情的發(fā)展并不是均速的,而是加速的。就像一堵墻,傾斜的角度越大,傾倒的速度就越快。頭幾年,母親的病還算穩(wěn)定,只是在干重活時氣促。到后來干輕活也氣促起來,最后坐在炕上不動也不行了。
遭遇厄運就像掉入一個巨大的漩渦,一旦卷進去就會身不由己在里面打旋,直至沒頂。八六年冬天,母親開始反復住院。最后一次去醫(yī)院是深夜。我以為她會像前兩次那樣,很快就能出院回家,可是沒有。
第二天上午,我呆在奶奶屋里寫作業(yè),忽然院門“格楞”一響,有人進來了!我心中一動,以為是母親他們。我滿心歡喜地和奶奶跑出去看,卻不是,是舅舅。他一見我們就哭著說:“我姐姐沒了!”聽了這話,我如同遭到雷霆暴擊似的呆在原地。
淡金色的陽光灑在小院里,很暖,但我卻感到徹骨的寒冷。門前的槐樹、窗前的棗樹、院子南頭的柴禾垛,甚至連整個天空,都染上了一層凄涼的黃色……后來我跟舅舅一起去到醫(yī)院。病房里寂靜無聲,母親躺在被子里,只有頭發(fā)露在外面。頭發(fā)很黑,一根白發(fā)也沒有。她就那樣躺著,一動不動。想著以后的日子里,母親再不會給我們納鞋底了,再不會替我掖被角了,我的眼淚就“刷刷”地流下來……
春天很快來了,小燕子一家又飛回了燕巢,而母親卻再不能回家。
人世間緣起緣滅,聚散無常。和母親朝夕相處的短暫時光,雖然貧寒,但很溫馨,可是就這一點溫馨也隨著母親的離世而消散。在幼失怙恃的日子里,破舊的“螺殼”里顯得空蕩蕩的,揮之不去的孤獨如影隨形,讓我有墜入深淵的絕望。以后的很多年,每當我想起母親,那種天人相隔的痛苦就會從心底泛出并把我淹沒,而寄居在心底的靈魂會被抽離。心,也變成了一個空空的“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