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實力寫手】清寂的山野,無故事(散文)
我困惑,山野,與居之人,越來越少,即使曾經(jīng)熟悉的面孔,偶爾遭逢,不經(jīng)心不細(xì)看,認(rèn)不出來了。山里的,說的變化,除卻眼光所掠,恐怕更多還是心理的變化吧!
少刀斧砍伐的竹林,竹多了,竹密了。其它林木高大壯碩,擠占大片原有的人居環(huán)境,森然之勢掩映陳年屋舍,若沒有風(fēng)之搖曳,其隱若現(xiàn),看不到斑駁衰敗的。
不再有繁復(fù)足跡來往,小徑青苔滋漫,春夏時還長香菇、草菇。田土少見忙碌身影,故大都田土少見耕作之跡。有些丘畝間失了界限,無了田埂田塍,亂草相綴,不分彼此。我就弄不清我家責(zé)任田邊界,即使我多年在這責(zé)任田早早晚晚勞作,插秧——收割,收割——插秧,反反復(fù)復(fù)的。甚至猜想,我家那塊責(zé)任田的深泥里還有我腳板殘存的溫度,還有我雙手為禾苗清雜除稗的抓痕呢。
還是把那水溝稱之為山溪妥帖些。畢竟其成因沒有太多人工之疏浚,完全是水之鍥而不舍之功。水的韌性蘊含了豐足能量,我從不懷疑滴水穿石的偉力,屋檐滴水噬穿混凝土形成的孔洞,就是水其柔克剛,勝鐵杵鋼鑿的明證。山溪沿山腳一直東向流淌,因落差小,流水聲到不了耳廓。那怕有石塊之礙,或者回彎迂曲之阻,也不泛銀濺白,作一朵一朵水花。我真不知道這山溪的水最終流到何處?山溪之水不怠不倦,我不如也。山溪流遠(yuǎn),入世出世,源于山,辭于山,我卻一直在山野,所謂遠(yuǎn)足,也無其涉之迢迢。大都時候我只做著走遠(yuǎn)看遠(yuǎn)之夢。溪水看上去很清澈,就是難見活物,小魚兒,蝦米,螃蟹等等,已是多年不見蹤跡。至于搗衣,淘米,洗菜,這些影像不知能否在山溪封存的記憶里找見。山溪之水清耶?濁耶?是否還可舀之洗臉洗面?是否還可掬之滋唇潤舌?
兒時,卻不必這樣疑問猶豫,卷起褲筒,挽起袖子,于山溪里可放心逐水而走,還有收獲!腳在山溪里蹚,腳底下踩到魚或蟹,魚或蟹于足底奮力掙扎,這比任何游戲更讓人欣悅驚喜。渴了,山溪隨處可掬而飲。山溪揉搓過的石卵,撈幾個光潔的,或做棋子擺陣,或做彈丸驚鳥,不乏趣味。
一朵淡紅色的木槿花,隨水而下,這木槿花,跟水的行不遠(yuǎn),香消玉殞于半途。我不解,這朵木槿為什么不能呆在綠葉間?餐可柔風(fēng),宿以甘露。于陽光里展示風(fēng)華,也可望星月,為蝴蝶之夢鑲邊,不安逸么!
沿砂石小徑,行百米,分岔處折向東北,再行五十米,是我表妹家。入戶的路,偶見砂石,艾草狗尾草茅茷相混,消磨去人蹤人息。表妹壬寅年虎年農(nóng)歷十一月初十去世。表妹倒在衛(wèi)生間里,若不是表妹的大女兒打電話給我,問什么原因聯(lián)系不到她媽,我心一驚,知道情況不妙。破門才入,表妹已全身僵直冰冷,前額有磕傷。叫120,120來了,做了幾項查檢,說至少去了24小時。表妹享年五十六,比她丈夫遲走了一年。我鼻子酸得說不出完全的句子,我只能安慰自己,只當(dāng)是表妹尋她丈夫去了。在那丈夫幫她揉著前額的磕傷,在那不會再摔倒暈去,受凍而亡了。我不敢相信生命如此脆弱,三天前還好好的,把大女兒郵寄給她的布洛芬給了我一盒。
表妹家房子建了大約十五年了,房子寬大,配套實施蠻好,起居方便。我知道表妹夫婦修建這樣好房子目的。夫婦兩只生了兩女兒,本想擇其一招婿上門,可兩女兒都遠(yuǎn)嫁,夫婦兩相依為命。
倆女兒都有接父母同住的意思。倆女兒,都是一大家子,有公婆,老老少少的,住哪一家都覺得不宜,遠(yuǎn)不如在自己老窩住著踏實心安的。
兩廂房窗戶的玻璃損了許多,窟窿一樣,似有吞吐之氣連通戶外。水泥坪的裂縫長出車前草或馬齒莧,幾件農(nóng)具歪斜無序堆在臺階,木者見霉斑,鐵者黃銹,一層蛛網(wǎng)網(wǎng)了灰屑,披覆其間。墻壁有多處滲漏的污漬,不細(xì)看會以為植物藤蔓攀爬之痕。雞舍,幾根竹篾,或斷或彎,幾根雞毛半陷污泥,抖顫著,測算風(fēng)的強弱。狗窩,豁口,無了蓬蓋,幾塊土磚裸露舊歲記憶。
早兩三年前,我每經(jīng)表妹家門口過,表妹必延我至其家。表妹搬椅挪凳于門前水泥坪,與她夫婦閑聊,說古道今。表妹沏茶,沏的是云南普洱,小女兒婆家采摘的。我不會品茶,但我知茶是好茶,有異香,天空的月色入了茶杯,香茗的淺霧也形月色于有狀,偶有的落葉也不會打斷我們的話題。
大女兒夫家湖北黃州,大女婿做廚師的,能做地道東坡肉。我常誦“大江東去”或“千里共嬋娟”之類句子,表妹知道我慕東坡,猜我也喜東坡肉。每回大女兒攜夫婿歸寧省親,定會邀至她家,吃她大女婿做的東坡肉,東坡肉味道好。我總饕餮,酒足飯飽,還要舉箸多夾吃一兩塊東坡肉入口。如有遺憾,乃是我不能向東坡求證,東坡做的東坡吃的,是否這味???而現(xiàn)在最大的遺憾,莫過于我與表妹夫婦已是霄壤之隔,嗚呼哀哉!嗚呼哀哉!我潸然零涕。當(dāng)然不是我不能再喝到表妹泡的普洱,再不能吃到地道的東坡肉了。
要不是還有籬笆圈著,不會認(rèn)為那是菜地。廢棄之久,灌木或野蕨,散了的瓜棚豆架,幾根枯藤其吊其掛之物,時空像生了銹跡,陳舊,似標(biāo)本。欠翻修的屋舍,也似乎都蒙了舊事里的灰塵,也像是很早的故事里的背景,模糊,不真切。時見枯干桃樹李樹,就是春風(fēng)春雨也喚不回生機了,像火灼過,烏黑烏黑的,如灶堂煨過一般。我要費些眼力,才可以找到與現(xiàn)實相稱的事物,比如立在山頂?shù)碾娦潘?,橫空的高壓線,以及耳畔聽手機說話回話。老去的樹木,長粗的樹木;廢池的亂荇雜藻,以及偶爾浮出的蛙,幾聲鼓噪,都不是有活力的,可以表達(dá)生機,或綿延生機。可以為想象提供的素材,似乎都干涸了,枯萎地等待終結(jié)。秋之后,是漫長的冬季,冬季如此具象,不是屏風(fēng)隔斷,卻是厚實的高墻,春天的投影,都投射不過來的。只曉得草會枯的,樹葉會落的,太陽也會藏入濃云,野貓也會因異動逃匿。
惶恐,困頓,猜忌,茫然,無助。人莫能自主,人似乎都在作繭自縛,人也在做著自己不情愿的事。
哭泣,無望。比病毒更恐怖是彌漫在心里的慌亂,是眼睛看不到光。
真相?謠言?莫名的跟從與附和,壞了基本常識。沒有人明白,常識為什么不能用來辨別黑白是非。
唉!疫情為何發(fā)生?為何恣肆?疫情讓我們失去了什么?我們卻無以去正常思考。所有改變,于人的身心留下了痛的疤傷的痕,回不過來的往昔,已煙云渺渺。
山腳,瓦檐,盧珍摟著還不到半歲的兒子,倚門而望,眼眶有淚打轉(zhuǎn)。她老公本來今日到家的,不知道如何走漏了消息,被半途攔截,說是從有疫情的鄭州逃回的,兒子出生時不在身邊,今日又不曉得什么具體情況!她后悔!后悔嫁到這山里,她恨老公之真情,讓她心甘情愿。這里,各鄉(xiāng)鎮(zhèn),乃至村組不時有“大白”或“紅袖章”巡檢,吆三喝四,“紅袖章”“大白”似乎都奉了圣旨,握了尚方寶劍,可以先斬后奏,可以斬而不奏!寧可錯抓一千,也決不漏網(wǎng)一個。有不有病,醫(yī)生說的不算,“紅袖章”“大白”說了算。
我真不知道如何道歉,因為我的身影,給她造成的錯覺。盧珍分明有淚掉落,臉貼近嬰兒粉嫩的嘴。我不忍,逃開了一些。我也怕她懷里的嬰兒或有的啼哭,使我的心陡生痛楚。
慶幸,有過一場大雪,浮玉飛瓊,布置了一個干干凈凈的世界。我歡喜雪的蒞臨,讓所見無污,讓所見無濁。
萬能者,其可以不讓人說話,不許人挪移,其終萬能終有一不能,不能禁止雪之凘澌,限制雪之行蹤,不讓雪落至其封控的地盤。
夜,照例,為山野披蓋玄色之紗幔。欲見皆不見,彌望,幾點稀疏的燈火,畫出夜的輪廓。那燈火卻不是白齒紅唇,能講山野的故事,也許山野本來就沒有故事!
于這山野,那些走遠(yuǎn)的人,是否還會回來?那些消逝的音容是否再見?
我思索,一個人,只是一個生命的元素,與之近,而融合,與之遠(yuǎn),其疏離。遠(yuǎn)或近,可度量之,非時間莫屬,而非腳步。至少,腳步可丈量的近,非真實的近,腳步不可丈量的遠(yuǎn),亦非真實的遠(yuǎn)。對峙之人,形近而心遠(yuǎn)。相諧之人,形遠(yuǎn)而心近,相斥的人,形近而心遠(yuǎn)。
是啊,咫尺之隔,日數(shù)晤,而卻陌于遠(yuǎn)客者,不少見。處天涯之遙,經(jīng)年不一見,見則如故。因此,我說“遠(yuǎn)近”之義,詮釋者,只是心靈。只有心靈可以度量人與物,物與人,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譬如,此時此刻,深交與故友,雖然在千里之外,我仍能聽得到他的聲音,看得見他的容顏。我無需短信或者視頻。也無需節(jié)日假日的祝福,夜之象,夜之聲,夜之闃寂,可以為我勾勒虛擬。
山野的夜,可以靜寂。然而,風(fēng)搖曳的不定之物,墜落的聲響,也可以讓酣睡中人驚覺的。也許,于我的茅舍,嵌在土墻的窗戶不很嚴(yán)實之故吧,風(fēng)把戶外很遠(yuǎn)的聲訊觸到我耳廓。我不太確認(rèn)那是襁褓中嬰兒的啼哭,我更不敢憑之虛構(gòu)一雙極度疲沓的眼睛不斷流出淚珠,苦苦的潤著嬰兒的哭。
我橫直睡不不下,但我不想開燈,也許夜的漆黑,也是好的屏障,別的眼睛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自己。
我愿聽到寂靜中的犬吠,犬吠里或許有回到山里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