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如煙往事:好吃不過餃子(散文)
一
太陽掠過了頭頂,將人的影子從腳下釋放了出來,在身后延續(xù)了一小段距離。雖然沒有鐘表計時,但從人影子的長短和肚子的饑餓程度來看,時辰己過了正午。
農(nóng)村的出工分成了三個時段,在農(nóng)閑的日子里,早工從天剛亮就開始,一般只需要兩個來小時就收工回家煮早飯吃;上午出工的時間最長,要干到正午以后,人影子都拉長了才收工。我估計差不多要到兩點來鐘,然后就有一個很長的歇息時間,傍晚了再出晚工,這一干就要到天黑盡了。
夏至已過,正是一年里最熱的時侯。早稻正在抽穗,而坡地里收了麥子才載下的紅苕也長得綠油油的。與紅苕套種的苞谷也都背上了“娃娃”,粒顆都鼓脹了。這個時候的苞谷很適合煮鮮苞谷吃。但農(nóng)民是舍不得這樣吃的。會讓它們繼續(xù)在地里長,直到老化成熟為止。
每當(dāng)看到田地里的各類農(nóng)作物,我的心中總會升起一種別樣的情緒。我知道,從下鄉(xiāng)的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和它們的長勢緊密地聯(lián)系到一起了。
山風(fēng)悠然,知了在地邊種植的桑樹上愜意地啼著。幾只或黃或紅的蜻蜓在我們勞作的紅苕地里飛舞,忙著為自己置辦午餐。山下的農(nóng)舍不少人家已冒出裊裊的炊煙。那是有老人和半大孩子的農(nóng)戶,家里正在煮著簡單的飯食。大多數(shù)人家都會在中午煮兩頓的飯,除了午飯吃,還會把晚飯留出來。這樣,收了晚工回來,就不用再煮飯了。反正是熱天,吃涼的更舒服。
隨著隊長“收工了”的大嗓門響起,社員紛紛從坡地里出來,走上各自歸家的小道。
行走在回臨時住所的石板小道上,我心中突發(fā)奇想:中午這么長的時間,吃了飯就沒事做了,何不給自己改善下生活?干脆回家包餃子去!
其實,說突發(fā)奇想還是有些夸張,這種想法早在月初去購七月份知青供應(yīng)糧時就產(chǎn)生了。從五月四日正式插隊落戶到這里,我已經(jīng)購買了三個月的口糧。
二
在這個月的供應(yīng)中,有五斤上好的面粉,相應(yīng)也減少了大米的數(shù)量。那時我就在想,這五斤面粉一定要好好派用場,不能和這里的社員一樣,只用來“扯麥粑”。
所謂的“扯麥粑”其實就是把麥子磨成粉,調(diào)合得軟硬適當(dāng)后,用手拉扯成厚實的面塊,或和著四季豆、洋芋片燒開煮熟,就成了一餐農(nóng)家吃食。家中還有大米的人家,也可以煮一鍋稀飯,再把麥粑下在里面。在吃麥粑的時節(jié),能吃上這樣的麥粑稀飯,就是殷實的人家了。
麥粑這種吃食弄起來簡單,煮起來方便。麥子可以擔(dān)到大隊的面坊去打成白面粉,也可以自己用石磨磨細,連麩皮一塊兒吃。雖然口感不大好,但卻更節(jié)約。新麥特別是帶著麩子一起煮的麥粑,不光粗糙,還有些粘牙,這種有著特別風(fēng)味口感的食物吃幾頓還行,頓頓這樣吃就覺得燒心。大人無所謂,不好吃也得吃,填飽肚子就行。小娃娃就不行了,見到滿碗黑乎乎的麥粑就裂嘴想哭。常在出工時聽那些女社員講,家里的娃兒不好好吃飯,哭著要吃米飯,還常把羨慕的目光投到我身上。我知道那是眼饞知青下鄉(xiāng)的第一年有國家的供應(yīng),可以在吃麥粑的時節(jié)熬大米稀飯來吃。殊不知知青在生活上也有許多無奈。
我這兒是個知青點,到齊了會有三人。但其余二人要到秋后高中畢業(yè)了才會到來。萬一像我下鄉(xiāng)時那樣,上面遲遲沒組織,還不知會等到何時。人沒到齊,一切都是暫時的,借居在社員家,自留地也沒給劃,連泡咸菜的蘿卜卻得要去買?;ㄥX就不消說了,關(guān)鍵是沒處買去。離生產(chǎn)隊二十多里的區(qū)上有個場,物品還算豐富,都很少見到賣青菜蘿卜的。下鄉(xiāng)后泡的一些咸菜早就撈空了,不得己,我都連著吃了好些天的炒鹽巴下飯了。
好在前天去區(qū)上趕場,都快散場了,遇上了個賣嫩南瓜的,買了他幾個小碗般大小的瓜,那時我就在想,要弄來改善下生活,包餃子吃。沒肉沒蛋都不要緊,多放點油就是了。雖然一個月只供應(yīng)三兩菜油,但我從沒炒過菜,存了一小罐,正好派上用場。
一路想著往事,不覺房東家就到了。前面幾個社員走進了院里,我則往旁邊一拐,來到房東家的偏房,那是我臨時的住所。
三
一想到包餃子,兒時的事就在眼前翻騰開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部隊。雖然家人都隨了軍,都在一個城里,卻分成幾處居住。兩個姐姐在各自學(xué)校住讀,父母在山城的軍營,奶奶則帶著年幼的我,在一處偏僻的軍犬訓(xùn)練基地生活。其實,這里才是部隊分配給我們一家的住房。這里離父母所在的軍營很遠,上班不方便,所以更多時間,他們就是父親所在的連隊宿舍居住,只有周六的晚上,一家人才會在軍犬訓(xùn)練基地的這套老房子里相聚。
那時的我,剛從一場大病中起來,瘦弱無比。為了讓我盡快健壯起來,奶奶總是想方設(shè)法改善生活。供應(yīng)十分有限,就是部隊家屬也不例外。白面是稀罕物,手巧的奶奶常用玉米面,豆面摻在白面中給我包餃子。餡也簡單,能買到什么菜就用什么做餡。趕著買到一個兩個雞蛋,那就如過節(jié)一般了。每到奶奶包餃子時,都會搬根小板凳讓我坐在旁邊,給我一個面劑子讓我學(xué)著搟皮,包餃子。一來二去,就把包餃子學(xué)會了?!昂贸圆贿^餃子”是我兒時記得最牢的一句話。
還清楚地記得六歲時的那個周未,父母和兩個姐姐都回到了基地的家。父母還從城里帶回了一小袋白面,還有兩斤難得一見的豬肉。當(dāng)媽媽問我想怎么弄來吃的時候,我一口就說:“包餃子吃!”
父母都笑了,我的要求與父母的計劃不謀而和。
至今都記得那個周未,那天的餃子難得都坨了丸,這是餡里肉多的標(biāo)志……
邊想著往事邊忙碌,我的餃子終于包好了。數(shù)了數(shù)不多光少,足足五十個。我將它們?nèi)旁趥€竹編的筲箕里,來到了廚房,生火燒水。我的灶就打在房東家廚房靠近我住的偏屋的門邊。離楊叔的灶隔著三個石砌的豬欄。聽楊叔講,這些年收成都不好,沒有多余的糧食喂豬,只有緊靠他們那個大灶的圈里著著兩頭豬,剩下的兩個就成了堆放柴草的地方。我自已開伙后,所燒的柴也是取自這里。作為回報,我把國家供應(yīng)的每月五十斤煤給了他。開始那兩個月,是直接給的煤炭,但離區(qū)供銷社太遠了,擔(dān)一次供應(yīng)回來,很是吃力,后來干脆把煤票給了他。由他們自己去擔(dān)。
今天,房東小妹的飯煮晚了,到這會兒也沒吃上,不光小兄弟餓得嚶嚶直哭,圈里的兩頭豬也吵得慌,把前腿搭在石欄上討食。急性子的楊叔一直在訓(xùn)斥著大女兒,讓十多歲的小妹一直在低聲抽泣。
飯終于煮熟擺到堂屋的桌上,卻又聽到楊叔教訓(xùn)小兒子的聲音。不用問,一定是見吃的又是麥粑,不想吃了。只聽楊叔大聲說道:“麥粑是上好的糧食,有麥粑吃就是好生活!眼下就是吃麥粑的時節(jié),你不吃它吃啥?”
楊叔小兒的哭聲變大了。還夾雜著其它一些雜亂的聲響,不知是不是楊叔要尋篾片打人了。
剛好,我的餃子煮熟了,趕緊舀了一大碗端了過去,對還在哭泣的小人兒說:“快別哭了。來,大哥哥請你吃餃子。這餃?zhǔn)侨酌娴模瑳]有麩子,你看,好白!”
楊家小兒卻乜斜著眼,看著楊叔??吹贸?,雖然平時嬌慣著他,但楊叔發(fā)起火來,孩子們都還是害怕。
房東嬸嬸說:“你辛苦弄了這久,自己還沒吃就給我們端來了……”
“沒事,我包得多?!?br />
回到我的灶邊,把剩下的餃子盛起端進偏房,還沒吃進嘴里,就感覺門口邊有動靜,扭頭一看,幾個和楊叔家小兒差不多大的小把戲全擠在門邊,眼巴巴地看著我。在這么多目光注視下,我就是再餓再饞也無法獨自吃下碗中的美食。于是就對他們說:“哥哥這兒沒有多的碗,你們都回家拿碗去!”
孩子們高興得一哄而散,不大工夫,都端著小碗又來到了這里。
我看著那四個小把戲,計算著該怎么分才好。五十個餃子,給了楊叔家二十五個,余下這些每個小饞貓分六個。當(dāng)即把餃子分了,眼看著他們端著碗高興地跑了回去。
我把剩下的那個餃子吃了下去,感覺味道還不錯。從小跟著奶奶長大,深得她老人家的真?zhèn)?,弄點面食還真不在話下。只是這個餃子卻把我的饑餓感勾了起來。
太陽朝西落下了好長一段,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磿r辰快要出下午工了,重新煮飯已來不及。正打算把“抗餓曲”再演奏一遍,卻見房東嬸嬸端著一大碗麥粑走了進來,對說道:“自己忙了這么久卻沒吃到,餓壞了吧。這碗麥粑沒你的餃子好吃,但抗餓。快吃了吧,這說話就又要出工了……”
我的心頭一暖,也不客氣了,接過碗來就吃。
外面?zhèn)鱽硪魂嚹_步聲,剛才那幾個小把戲的家人手里都端著大碗的吃食來到我的小屋,她們說著感激的話,把幾只碗全放在我的小桌上。
不收是不行,那會讓人覺得你很假,瞧不起農(nóng)村人。趕緊站起來,也向他們致謝。
四大碗麥粑各有不同,有用苞谷粥煮的,有用四季豆煮的,還有摻著洋芋片的。山民送來的麥粑足足裝了我小半鍋,不光晚上不用煮飯了,估計明天早飯都夠了。
房東家的小兒子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邊,拉著我的手,說道:“知青哥哥,你包的餃子好好吃喲……”
“好吃哈,好吃下回我們再包!多包點……”
楊家小兒高興地點著頭。
看著那幾位社員離去的身影,想想朝夕相處的房東一家,我感到眼眶有些發(fā)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