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你可出來啦(散文)
2005年秋日的一天,五弟與二哥張羅著給老媽在哈醫(yī)大一院,做了白內(nèi)障手術。
9月的哈爾濱,夏天的暑熱已悄悄隱去,裹挾著絲絲涼意的秋風日近漸強。中央大街路旁的糖槭樹,率先搏擊著晝夜溫差,經(jīng)受著將要來臨的考驗。那片片像極了楓樹一樣的葉子,于鵝黃、翠綠之中,已經(jīng)現(xiàn)出了斑駁陸離,染出些許似“二月花”嬌羞的楓紅。
說心里話,對老媽要做這個手術,我心里沒有底數(shù)。已經(jīng)84歲的高齡,十幾年一直用中藥維持著嚴重的心房纖顫,真擔心出點兒啥意外情況。
手術那天,85歲的老爸說啥也得跟過來。他站在走廊上,目不轉睛地看著老媽被護士扶進手術室,一動不動地足足瞅了有兩三分鐘。我陪著老爸在距離手術室有十米左右的另一間診室坐下,可老爸卻一反常態(tài),從來都沒有像這會兒那么不消停,不安穩(wěn)。一會兒坐,一會兒起,用句成語,就是“如坐針氈”一般的躁動。他的這種情緒,也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起來。
我也是一會兒在房間里等,一會兒走到手術室門口看。那一刻可真難熬??!心里默默求告菩薩,保佑老媽能順順利利,平平安安走下手術臺。手術用了多長時間,有點兒記不清了,可當手術室門打開,老媽走出來的那一幕,卻像刀刻、斧鐫、烙鐵燙一樣,在我心底打下了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烙印。
一直默然不語的老爸突然開口了,“快!你媽出來了!“
哎呀,什么時候他的腿腳變得這么靈活了!幾步就走到了手術室門口,把老媽的左胳膊一下子拉過來,緊緊夾在了自己的右胳肢窩下面。好像不這樣夾著,老媽就會溜掉,他就再也找不到了一樣!然后就這樣一步一步地夾著,走著,扶著老媽相倚相攜進了診室。那一刻,我這個作兒子的想上前幫一把,都沒了機會。
我的心就覺著忽悠一下,有一股熱熱的東西涌上來,鼻子酸酸的,眼睛也濕了。最先想到的就是《詩經(jīng)》里的經(jīng)典之句“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不禁感慨萬千。執(zhí)子之手,冷暖兩心知;執(zhí)子之手,悲喜兩難忘;執(zhí)子之手,夕陽晚霞兩相吻。這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愛得真醇,愛得質樸,愛得使人動情,愛得讓人震撼!刻在腦子里的這一夾臂相偕的情景,不就是“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現(xiàn)實版的再現(xiàn),不就是一對老夫老妻六十多年恩愛姻緣最形象、最生動的詮釋嗎!
“就是老了,我也想能清清亮亮地看一眼這個世界!”這是老媽坐下來后說的第一句話,我理解了她自己選擇要堅持手術的決策,就如同中央大街的糖槭樹葉子一樣,自知來日無多,卻不懼秋的寒威,冬的迫近,仍然要頑強地展現(xiàn)出楓一般的紅色,活出一個光明絢爛的夕陽人生。
然而,老爸還是沒能夾得住老媽。次年仲春,伴隨著松花江開江奔涌的一泓清流,沐浴著艷若云霞般丁香花的滿城幽香,正值獻給母親的花——康乃馨染紅街街巷巷,仿佛與另一個世界相約選定的一樣,85歲的老媽,就在母親節(jié)那一天,突然離開了老爸,離開了我們。
“質本潔來還潔去”。作為女人,她給自己為妻子,為母親的一生,畫上了一個圓圓滿滿的句號。只是給她的親人們留下了猝不及防的綿綿哀痛,尤其是對與她相濡以沫了比一個甲子還長的老爸,幾乎就是致命的一擊。他不敢相信半個小時之前,還在和他嘮著那總也嘮不夠的嗑兒,分享著孫男嫡女小有成就的喜悅的結發(fā)老妻,這會兒竟永遠地離去了!
“你媽這一輩子跟著我‘拉兵馬’,遭了罪啦……”嗚咽著的老淚,順著父親那滄桑歲月融蝕出的溝壑,滂沱而下。
老爸老媽是八十多年前走到一起的。偽滿洲國那段腥風血雨的時光,亡國奴那窮困潦倒的日子,現(xiàn)已經(jīng)八十二歲的大哥,從父母的口中,知道的最多。當年,闖關東的父親在偽滿洲國一家電器行學徒師滿,回膠東老家領來了母親。雖然有同鄉(xiāng)老板的呵護,但親是親,財是財,如小蔥拌豆腐那樣,算得一清二楚。他給張羅操辦的婚禮,當時也算得上風光一時。但謝幕下場,每個月的工資都扣抵得所剩無幾。一個婚禮,害得小兩口不得不緊衣縮食,償還了三年的“饑荒”,哦,現(xiàn)今的詞語,就是償還債務。
東北光復了,中國人直起了腰,但正值解放戰(zhàn)爭的烽火歲月,大后方的哈爾濱,經(jīng)濟形勢依舊嚴峻。老百姓的生活仍然緊迫,雖然不再吃那種能導致脹肚便秘,拉不出屎的橡子面兒窩窩頭了,但卻仍然難以溫飽。大哥親眼目睹,身高不足一米六零的老媽,帶著身孕,給父親與他人合伙經(jīng)營的小磨坊,當整勞動力的情景。就為了節(jié)省外雇人工的成本支出,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拖著一雙后放開的三寸金蓮,一副不足八九十斤的單薄身子,端著足有二十斤,裝滿了苞米豆子的大簸箕,在石凳上攀上爬下,給電磨上料。室外寒風怒吼,屋里灶冷炕涼,四壁皆霜,室溫早已經(jīng)過了零下。前面撂下簸箕,后面給剛出世的三哥喂奶,一解襁褓,褯子凍冰,已成了硬邦邦的一塊。
“我苦命的孩子呵!”老媽瞬間淚如雨下,母子倆臉貼臉,淚銜淚。把孩子已經(jīng)凍成了青紫冰涼的小屁股,緊緊地貼在胸口捂著,泣不成聲……
這一幕幕,一幅幅畫面,刻腦錐心,老人家怎么能忘得了??!
讓身邊所有人更沒有想到的是,又一年十個月,未出兩載之痛,八十八歲的老爸,竟也匆忙西行,駕鶴緊追老媽去了。是不是在另一個世界,他依然要夾緊老媽的胳臂,依舊牽絆不舍,連理更緊,再不分離……
2024年6月于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