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是草原最美的季節(jié)。蔚藍(lán)的天空下，云兒悠悠風(fēng)兒輕輕，草兒綠綠野花兒碎碎……住宿在原先的青郭勒公社土歸拉大隊、母親下鄉(xiāng)舊址的省音樂老師林宇，大清早就背起馬頭琴與挎包，行走在去往青郭勒公社的小路上。
　　 三十歲的林宇，長著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龐，眼眸能洞察人心似的，閃爍著獨(dú)有的睿智。他前額寬闊，鼻梁高挺，柔順的齊脖短發(fā)，兩鬢自來卷兒，給人一種灑脫而俊逸的感覺。上身穿著印有標(biāo)志的黑色T恤，下面是寬松的藍(lán)色牛仔褲和白色旅游鞋，腕上的銀色手表鏈子較寬，與身高一米八的他絕配，顯得高貴又大氣。
　　 林宇的腦海，裝滿母親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母親是1969年的下鄉(xiāng)知青，當(dāng)時，她只有十八歲。三十多年后的2003年，青郭勒公社滄海桑田，早已變成了鄉(xiāng)政府；土歸拉大隊也改頭換面，是嘎查，也就是行政村。
　　 母親是在父親因工廠事故離世兩個月后，突發(fā)心絞痛昏迷入院的。還沒從失父傷痛中走出來的林宇，又接到母親的病危通知書，只感覺天昏地暗，大腦一片空白。而母親的突然清醒，留下的遺言，更令他茫然不解，一頭霧水：“宇兒，媽不能帶你回草原了?？墒怯顑?，你的根在內(nèi)蒙古，那里有你的親生父親和哥哥?。　?br />　　 “媽，你這是說了些什么??？媽，你還很年輕，一定會好起來的。宇兒求你別嚇唬我好不好？爸爸他已經(jīng)走了，嗚嗚……”
　　 “你已而立之年，要學(xué)會面對，這是真的。宇兒，血濃于水啊?！蹦赣H抬起手，拭去林宇的眼淚，像平時那樣輕輕地、輕輕地往后捋捋林宇鬢角的卷發(fā)，“宇兒，你的阿爸叫蘇和，哥哥叫索里圖，本來，爸媽打算這次回草原就告訴你真相，可惜來不及了。其實(shí)，媽和你爸，你爸……”這時候，母親的嗓子被痰卡住，幾聲急促的呼吸后就暈了過去，轉(zhuǎn)瞬之間就離開了人世。
　　 “媽——你不能，不能走啊——媽——你不能丟下我??！”林宇捶胸頓足，號啕大哭。
　　 母親葬禮后，林宇拒絕同事同學(xué)朋友領(lǐng)導(dǎo)的來訪，也拒絕與母親一起插隊張燕阿姨的照顧，關(guān)起門來痛哭，關(guān)起門來埋葬他的悲傷，也關(guān)起門來想心事。在林宇的世界里，父母的感情、婚姻是那樣的圓滿，令人向往，一定是病魔作祟，母親才那樣說的。可嘎查知青檔案清晰記載，母親是1973年9月份辦理的回城手續(xù)，可同年陰歷三月自己就出生了，難道說，父母是在草原結(jié)的婚，并生下了自己？可檔案記載母親是未婚，這該如何解釋？再說啦，父母明明說過，當(dāng)年工廠的宿舍，就是他倆的婚房啊。
　　 林宇反復(fù)問自己。
　　 母親不止一次說過，在草原最美的七月，一家三口來看草原。看看草原的云草原的風(fēng)，看看空曠原野落下齊唰唰的陰涼；看看奔跑的駿馬，雪白的羊群，雙峰的駱駝；看看她當(dāng)年居住的蒙古包，撿牛糞的勒勒車；看看古老的游牧民族如今的安居樂業(yè)，那達(dá)幕（指慶豐收盛會）大會與幸福生活……這些話，林宇幼兒園說過小學(xué)說過初中說過高中說過大學(xué)也說過，今年推明年，明年推后年，時間循環(huán)，歲月如梭，年年有夢年年難圓。當(dāng)林宇終于完成了夢想，工作安穩(wěn)下來，決定今年七月前往草原時，父母卻……
　　 含淚走在草原上的林宇，猛地回想起自己十三歲那年的一件事情。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看到母親依偎在父親懷里，肩膀劇烈抖動，大聲嗚咽，父親的眼角明明掛著淚卻呵呵笑著說：“你啊你，這不很正常嘛，二胎就是超生！別傷心了，流產(chǎn)也是坐月子，是不能流淚的，你看，咱兒子都放學(xué)了，吃飯吧?！?br />　　 母親噙著淚，一把將林宇緊緊摟在懷里：“寶貝，媽媽的好兒子，這輩子，媽有你就足夠了！”
　　 父親端著碗，聲音朗朗：“這樣想就對了。雪梅，今生咱倆有林宇這么優(yōu)秀的兒子，足矣！來，給你熬了小米粥，趁熱喝吧?！?br />　　 記得兒時，每到星期天或節(jié)假日，樓上常傳來琴聲，林宇便放下玩具，屏住呼吸豎起了小耳朵。不識譜的母親不止一次提上禮物，將他送到的樓上的音樂老師的家，隨著音樂種子生根發(fā)芽，五音不全的父親也更加忙碌，在工廠加班加點(diǎn)掙錢為林宇補(bǔ)課，林宇學(xué)過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鋼琴等等，其中，最鐘情的就是馬頭琴。
　　 面對枯燥的練習(xí)，頻繁的參賽、表演、晉級，林宇無數(shù)次失敗，他迷茫過疲憊過沮喪過也逃避過，可無論遇到任何困難，父母都一如既往支持他往前走。母親總拿作家柳青的話激勵林宇：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往往只有幾步……宇兒，音樂就像人生，需要經(jīng)歷風(fēng)雨才能看到彩虹，宇兒，你的天賦很好，可不敢半途而廢啊……
　　
　　 二
　　 紅撲撲的太陽冉冉升起，出群的牛、羊、馬兒、駱駝，像大自然撒下的珍珠，悠閑地散布在大草原上。
　　 “藍(lán)藍(lán)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揮動鞭兒響四方，百鳥齊飛翔……”
　　 這時候，從雪白的羊群中，傳出牧羊蒙古娃的歌聲來，那聲音，宛如流動在草原上的一股清泉，純凈而自然，悠揚(yáng)而動人。滿腹惆悵的林宇被這天籟之音深深吸引，情不自禁停下腳步席地而坐抱起馬頭琴，手指在琴弦上跳躍，為歌聲伴奏。頓時，一首配合默契的蒙漢語《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就唱響了草原。
　　 這是母親過世后林宇第一次彈琴。
　　 歌聲越來越近，落曲時停在林宇的面前，蒙古娃蹲下身子用流利的漢語說：“老師您好，您的琴拉得太好聽了！”
　　 這是位十一、二歲的蒙古娃，生的高鼻梁大眼睛，兩鬢的頭發(fā)和林宇一樣也是自來卷兒。天藍(lán)蒙古袍黃腰帶黑馬靴，小麥色的皮膚襯托得牙齒雪一般閃亮。蒙古娃帥氣的外貌與優(yōu)美的歌聲，讓林宇倍感親切，林宇拉他坐在對面說：“你好小朋友，你的歌聲更好聽。”
　　 “謝謝老師。前不久，有幾個帶樂器來游玩的老師們，為我伴奏呢，”說到這里，蒙古娃神采飛揚(yáng)，一個一個掰著手指頭，“有風(fēng)琴、二胡、鎖吶、小提琴等等，我總感覺，都沒有馬頭琴好聽?！?br />　　 林宇親切地?fù)崦晒磐迗A乎乎的腦瓜兒：“那是因?yàn)?，馬頭琴是土生土長的草原樂器，和你一樣根在草原，魂在草原，所以，聲音才與你絕配。好孩子，你的聲音很好，音樂造詣也很高，識譜嗎？叫什么名字？”
　　 蒙古娃答：“我叫布和。從小爺爺就教我識譜、彈琴，唱歌。老師，聽過馬頭琴的傳說嗎？”
　　 林宇點(diǎn)頭。
　　 “老師你說，里面的故事是真的嗎？”
　　 林宇不想掃孩子的興，又點(diǎn)頭。
　　 布和調(diào)皮地?fù)溟W著大眼睛：“爺爺也說是真的。嘻嘻，可我總認(rèn)為是故事主人公和爺爺一樣叫蘇和，他才那樣說呢?！?br />　　 蘇和？這些天，林宇對蘇和這個名字過敏，忍不住心“咯噔”了下，轉(zhuǎn)而又想，怪不得昨晚向當(dāng)?shù)氐囊晃幻勺謇咸蚵?，認(rèn)不認(rèn)識蘇和這個人，老人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回答：呵呵，悄（草）原上叫蘇和的音（人）太多大多了，明天，你起（去）青郭勒蘇木問問，光六十歲以上的，就有好幾個呢。
　　 “爺爺有手風(fēng)琴，有馬頭琴，有鋼琴等等，爺爺年輕時是青郭勒中學(xué)的音樂老師，會彈許多許多曲子，尤其是馬頭琴《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可好聽了?！闭f到這里，布和興奮起來，眉飛色舞地指著遠(yuǎn)處的蒙古包與幾間房子說，“老師你看，我家就住那邊?！?br />　　 林宇說：“小朋友，怪不得你歌唱得那么好，原來你的爺爺這么棒，爺爺才是真正的老師！等去青郭勒辦完事，一定登門拜訪?？墒遣己停銥樯恫蝗ド蠈W(xué)?。俊?br />　　 布和神色暗淡下來：“今天，爺爺去別的鄉(xiāng)參加文藝表演，碰巧羊倌伯伯回家有事，我看阿爸悶悶不樂有些不放心，就和老師請了假。自打阿媽走后，阿爸情緒一直很差?！?br />　　 “阿媽，阿媽去哪了？”林宇心一顫。
　　 布和眸子里溢出了淚水，哽咽著答：“前年，阿媽死了。”
　　 林宇慌忙轉(zhuǎn)移話題：“布和，這一帶都是你家的草場吧？牲畜一定很多吧？”
　　 “是的。我家有上萬畝草場，為保護(hù)生態(tài)環(huán)境，實(shí)施退牧還林政策，牲畜每年都賣掉一些。”
　　 “是這樣啊?！?br />　　 “為方便將來我讀書，爺爺用補(bǔ)發(fā)的工資和所有積蓄，在呼和浩特買了學(xué)區(qū)房。阿爸提出處理牲畜進(jìn)城居住，爺爺說草原是咱的根，不能搬離，等我讀初中他過去陪讀就行。老師你看，爺爺為草場做的防護(hù)網(wǎng)圍欄，還蓋了幾間新房子。噢，青郭勒還有十幾里路，老師會騎馬嗎？”
　　 林宇搖頭。
　　 “這是熟牛肉，老師帶上路上用。等下午羊群回圈讓阿爸照管，我騎駱駝過去接你，老師在路口等著?！?br />　　 “好，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布和說著摘下干糧袋遞給林宇，望了望走遠(yuǎn)的羊群站起身招手離去。片刻，草原上再次響起他的歌聲來：要是有人來問我，這是什么地方，我就驕傲地告訴他，這是我們的家鄉(xiāng)……
　　 陶醉在歌聲里的林宇，仰望藍(lán)天上游動的白云，心情開朗了許多，背起馬頭琴與行囊，往青郭勒方向而去。
　　
　　 三
　　 林宇的母親叫杜雪梅，當(dāng)時，領(lǐng)導(dǎo)照顧女知青，分配雪梅與另一名女知青張燕，到離公社最近的土歸拉大隊干些雜活兒，每天掙八分工。
　　 茫茫草原，多見牲畜少見人。大隊除去不用游牧遷徙，和營（村）子沒什么兩樣，常住的包括女知青只有三戶人家。隊部也是蒙古包，除去開會，平時也沒人出入。張燕情緒低落，常常以淚洗面，雪梅安慰：羊倌大叔和蘇和兩口子都是好人，對咱們噓寒問暖百般照顧，你啊，就知足吧！”
　　 每逢冬春，她倆和當(dāng)?shù)啬撩褚粯樱┥虾窈竦拿抟旅廾毖蚱な痔?，跟著同營子的蘇和妻子那仁一起勞動：撿牛糞、清理羊圈、擠牛奶、做奶豆腐、照顧小羊羔……夏秋比較忙，增加了打草。最有趣的是跟羊倌大叔或蘇和出去放羊，在草原上奔跑追逐，嘻嘻哈哈，打打鬧鬧，享受大自然贈與的樂趣，晚上抱著蘇和那仁的兒子索里圖，聆聽蘇和拉馬頭琴或唱歌。
　　 蘇和原是青郭勒公社中學(xué)的音樂老師，他的馬頭琴獨(dú)奏曲《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在蒙會演得過一等獎，因受父母牽連回了家鄉(xiāng)，和妻子那仁一樣成了牧民。領(lǐng)導(dǎo)把雪梅、張燕分配過來，說文化人在一起有個照應(yīng)。
　　 草原氣候異常，沒雪的冬春少之又少。可人與人卻如冬春漫天飛舞的雪花，純潔而深厚，親如一家。就在雪梅回城那年的陰歷三月，那仁又生下個兒子。有一天，蘇和在家照顧月子里的妻兒；羊倌探親請了假；雪梅看天氣挺好，就讓張燕趕著駱駝勒勒車去公社購買生活物品。誰料張燕剛走，天邊就生出一道陰云來，很快，陰云便蔓延開來。
　　 雪梅多次領(lǐng)教草原的氣候，天陰必下雪，下雪就刮“嗚——嗚——”狼嚎似的白毛風(fēng)（指暴風(fēng)雪）匆忙趕著羊群往回走。然而，在風(fēng)雪的侵襲下，羊群根本不聽指揮，順著風(fēng)四下奔逃。
　　 白毛風(fēng)卷著雪花，劈頭蓋臉而來，雪梅不知摔了多少個跟頭，終于把羊群圈在一個低凹里。可是，她迷路了！望著天地連在一起，白茫茫的風(fēng)雪，雪梅欲哭無淚，身體篩糖般發(fā)抖。她不清楚自己究竟跑出多遠(yuǎn)，只清楚自己不能犯困，否則，非凍死不可。
　　 時間，在雪梅的絕望中一點(diǎn)點(diǎn)流失過去，天完全黑了下來。
　　 “汪！汪！”突然，傳來狗的叫聲！
　　 “杜雪梅！”
　　 “蘇老師，我在這兒，在這兒……”此刻的雪梅已成了雪人，身體被冰雪凍結(jié)似的不靈活，腿腳麻木得幾乎無法動彈，但蘇和的呼喚，狗兒的叫聲，手電的光亮，激活了她年輕的生命，她喃喃著：“蘇老師，我在這兒……”
　　 終于，在牧羊狗的帶領(lǐng)下，蘇和找到了雪梅。他脫下身上的羊皮襖，裹在雪梅瑟瑟發(fā)抖的身上，背起她頂著風(fēng)雪，一步一步向回走。半路上，張燕趕著勒勒車找過來，倆人把雪梅放在駱駝車上回了家。蘇和穿上大皮襖，換上高筒氈靴子，返回羊群照管，直到風(fēng)雪停止才把羊群趕回來。
　　 張燕在那仁的指揮下，把杜雪梅放在離火爐稍遠(yuǎn)的地方，用雪為她擦手、臉、脖子、腳腕兒，好在處理及時，沒落下殘疾。
　　
　　 四
　　 張燕回城不久，雪梅也接到招工指標(biāo)。就在她辦理手續(xù)，準(zhǔn)備要走的時候，蘇和的小兒子札木合發(fā)燒嘔吐，整日哭啼，公社衛(wèi)生院條件有限，幾番打針吃藥不見好，大夫建議去幾百里外的旗醫(yī)院為孩子看病?？善呤甏醯那喙詹菰煌ǘ氯テ斓么铐樎菲?，比如送糧油的、送貨的、送信的……等車得到公社岔路口去等，如果等不上來回一折騰，孩子的病情無疑雪上加霜。望著呼吸困難，拒絕進(jìn)食，哭聲越來越弱的札木合，蘇和夫妻寢食難安，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雪梅騎駱駝來到公社，含淚建議公社干部、衛(wèi)生院領(lǐng)導(dǎo)出面，電話旗醫(yī)院來救護(hù)車，就這樣，那仁與雪梅抱著札木合來到旗醫(yī)院。經(jīng)過檢查，大夫說是肺炎引起多臟器功能衰竭，這么小的孩子，得去大醫(yī)院進(jìn)行治療。
　　 雪梅毫不猶豫，帶著那仁母子坐上回省城的快車。
　　 接到雪梅的加急電報，她的高中同學(xué)林浩然從單位借了輛三輪車，上火車站來接她們。
　　 林浩然因家中獨(dú)子沒用上山下鄉(xiāng)，被安排在機(jī)械廠工作。幾年來，他與雪梅書來信往，情投意合，感情逐漸升溫，相約雪梅回城就結(jié)婚。在林浩然的幫助下，那仁的小兒子札木合當(dāng)天入院。